剑(中篇小说)(3)

它不愧是神兵利器,已经做了决定。

它的决定是凡俗之人所难以理解,亦不会赞扬的。但它的决定却能换来刀的尊重。沉甸甸的大块头缄默了,随后以最大的敬意与它交锋。那是粗拙的力之间的角逐。

小贼的关节一寸一寸地发白。

剑身上也有了一道细小的裂痕,裂痕同样发白,就像是笼罩着琉璃瓦的蜘蛛网。剑听到小贼拙重的呼吸声,也听到身后逐渐微弱的脚步声,仿佛那些女眷真的变成了某种鸟类,头顶上忽然响起了夜枭的啼鸣。就在这时,又来了更多的刀。

也来了更多的追兵。

来吧。剑对小贼说,就你和我。这和我理想的场景不一样,但这就是我的命数。你握紧我,握紧这柄世上绝无仅有的神兵利器。你就像是项羽握着那柄自刎的剑那样握紧我,你就像是诸葛亮握紧他的羽扇,关公握紧他的大刀一样握紧我,你就像是清风寨坐第一把交椅的好汉握住那杏黄色的旌旗那样握紧我。紧接着你会像他一样倒下,倒在清风寨的泥土中,任由蟋蟀和蚯蚓在你的眼眶中搭建巢穴,腐草和蛆虫在你的皮肉上大快朵颐。但在这最后一刻,我和你一起打个痛快。

小贼不由得战栗了一下。他手中的剑灼烧般从他指尖的血管一直点燃到胸膛。太多的火,太多的血。力量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脚底板涌上,使他的心发痒。

“剑啊!”他说了半句,没有下文。

他像凝望一个老朋友一样望着这柄剑,这柄神兵利器。神异之物所做的决定没有商讨的必要,它们脾气都犟,难以被驯服。剑仍旧不认为他是自己的主人,即使他要死了,剑也要因他而死。他抿住青紫的嘴唇,尽量用舌尖抵着上颚。

小贼高喝一声,几乎让火光也跟着颤抖。

他气沉丹田,月亮落在他青色的剑上,他再一次挥剑迎敌。

这是一场传奇的战役。

这场战役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而参与者在此后也缄口不谈。他们不谈那柄剑是如何神武,掠过树枝便使树枝落下,掠过人头就令人头滚落,横在胸前就使狰狞的寒刀无法寸进。他们也不谈大官的暴跳如雷,不谈无论如何排查都无法找到的那些失去踪迹的女眷,不谈她们融入大山,就像水融进水,沙子落进沙子,鸟儿投进天空。许多年后,才有人在余杭的水帮打探到她们的消息。他们还从来不谈战役的结局,尽管他们才是胜者。

十余把大刀从不同方向砍来的最后一刻,剑碎成了几段。

人也碎成了几段。

黑色的血在地面上流淌。但笑声却还留在空中,仿佛一个古代的英雄,他的灵魂在战场上俯视着自己的尸骨,冲着遗留的人发出尖锐的讥嘲。

这件事过去了几年。这件事,老工匠从未把它和自己那柄失落的宝剑关联起来,在他的臆想中,那柄剑正被某个英雄磨砺得熠熠生辉。

这时间也足够洗刷掉地上的血迹,让被踩碎的草木、被斩断的树枝重新生长,让所有死去的人成为地方志一行油墨印着的小字:某年月日,郡守剿匪于城郊,大捷。八十八个好汉的故事早就被淡忘。

那时候人们不得不关心起另外的事。时局不稳,天下失序,正逢大凶之年。该逃难的逃难,该参军的参军,该起义的起义,该死去的死去。

而铸剑的工匠,虽然衰老到只剩下一把花白胡子,摇晃时能听到他体内的骨骼已经碎成细沙,随时有可能溃散,却也被当地官府紧急征用。朝廷急需更多的兵马,更多的武器,哪怕是更多的马蹄铁,更多的尖刺。官府把这个宣传自己铸过一把宝剑的老人带来,命令即将落幕的他为一个即将落幕的朝代贡献出自己的才华。

但老工匠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也浑浊不堪,手指一握住铸剑的器材就禁不住打战。他想念他铸的那柄剑,没日没夜地熬着。他怕是铸不出另外的任何一柄剑。

当地的郡守最后不得不把他扔进库房,和一堆陈旧的废铁为伴。当老工匠慢慢地走进库房时,天色已将近黄昏。他白天尝试着驭使铁水,却被那沸腾的滚烫所伤。他不得不承认他已经失去了那种天赋,而人们也厌倦了他炼出那把剑的故事。

他的影子被霞光拽得很长,又消瘦。

当他走进库房时,库房里几乎空空如也。一切可利用的材料都被乱世贪恋地嚼碎了,只吐出几把战场上堪用的兵器来。面前的一切都灰蒙蒙的,连同他黯淡的暮年。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地上用破布包着的几截浑浊的金属。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拨开布料。浑浊的断剑倒映出他浑浊的眼睛,老人的瞳孔止不住地颤动,犹如将灭的烛火。他摸了摸那柄剑的剑身,又摸了摸自己的眼眶。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他想说剑啊,你怎么沦落到这种境地?又想说剑啊,你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完成了一番丰功伟绩?既然如此,你的主人难道没有好好对你,难道不曾为你供上酒和香,把你的名字写进史书里?剑啊,你知不知道我因为你落得好苦,我每日每夜都在后悔,我那天夜里应该睁着那只没瞎的眼睛,这样我就不会把你丢掉。剑啊,你离开时是把神兵利器,此时却成了一堆废铁。最后他叹息,泪水呛进喉咙,剑啊,我不该责怪你,这一切都是我的命数,你回来就好。

那一天,所有的人都听到了老工匠终夜的号啕。

也就是在那一天,剑回到了铸造他的那间小屋,看到了小贼曾在上面行走的瓦。人的灵魂在它眼中仍旧是浑浊的石头,好在它此时也不过是积满尘埃的废铁。剑想这再合适不过,它守着哭泣的老工匠,直到青灰色的黎明慢慢地笼罩在大地上。

剑找到了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