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克

一、

从省文化局下属的戏剧所调进局里之后,舒学群几乎都是最早上班、最晚下班的一个。当了局长,上班的长度拉得更长。即使这样,每天一进楼道,许多处室还没有开门,他的办公室门口就已经站了一溜人,有省直属单位的,也有地、市文化系统的,要说的都是各种各样老的新的难办的事。正式上班时间到了,各处室又送来一大堆文件,都等着他签字。刚埋下头,有些自恃名气或姿色的编导或演员就不请自来,大摇大摆地走到他办公桌前,一坐下就忘记站起来,神吹海聊。他不便送客,又难以奉陪,心里油煎似的,脸上还只能陪笑。

舒学群跟老局长赵敬一住同一个宿舍大院。在局里待了多年,没见离休前的赵局长那么忙。早上在院子里晨练,舒学群请教赵局。赵局说:“你就管着办好上边让你必须办好的大事,其他的都交给他们,别眉毛胡子一把抓!”

“没有啊。”舒学群很委屈,这些年他在局里也算有些历练了,“我照你的老规矩,分工挺明确的。”

赵局哈哈大笑:“那他们是欺负你年纪轻,把瘌痢头都推给你了,这班家伙贼得很。”

火急火燎地下班回家,刚系上围裙,动手做饭,座机又响个不停,抓起来,都是各种各样的倾诉,有公事,也有私怨,有教训他怎样当好局长的,也有夫妻之间的鸡毛蒜皮……海阔天空,滔滔不绝。在一边打下手的钱红眼睁睁看着他从厨房到厅堂跑进跑出,对着电话“咿咿呃呃”个不停,苦不堪言,窘态百出,忍不住心疼:“早知这样,当初还不如留校。”

他俩成家是在戏剧所,不用坐班,一开始就是舒学群做饭。钱红产后恢复得不好,一直很虚弱,他也不让她劳累。这个角色定位一直保持了下来。当局长之前,上下班还比较有规律,现在则完全乱套了。

好在有个女儿舒小宁,多少给他们一点缓解。每个周末晚上,跟小宁寄电邮、打电话,是他们一家子的欢乐时光。这天舒小宁在电话那头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大学四年最要好的同学路过城市,特地留一天来看我,说起她的恋爱和婚烟,这是女人永远的话题。

故事其实很平常,有些曲折,有些苦情,又圆满得像传奇;并非惊世骇俗,却一样铭心刻骨,出彩的地方有两个:

一个是在如此开放的现代社会,她居然像古代弱女子一样完全服从了长辈的压力,与初恋男孩隔离,两个人爱得要死要活,像两座火山,不能亲近,只能相望,靠着电邮和电话互诉衷肠,而男孩出于骄傲,尊重了这种隔离。

女孩是全市高校着名的女才子,男孩是外校艺术系的高材生。他们因为偶然的机缘相遇,电光火石一样撞出了火花。他浓密的乱发,像个干草堆;而巧克力是她吃零嘴的最爱。她叫他“干草堆”,他叫她“巧克力”.女孩精心整理了那些邮件,又把电话的内容做了文字记录,都发给我了。文字的华丽就不用说了,只要不是冷血动物,谁都会被他们火山熔岩般的激情点燃。这些邮件和电话记录回头我转给你们,也许老爸单位下面那些剧团写戏的才子用得着。我问过女孩,她说只要你老爸觉得有用,只管用。她不要稿费,也不要着作权,哈。

一个是女孩结束第一次婚姻远走他乡,去到一个边陲小镇,开了一间小店。砌砖围墙这样儿全都是自己动手。上帝赐予她的绘画技能派上了用场。她在裸布鞋上画画,每双鞋都充满了灵性。裸鞋的成本很低,她绘画后十倍增值,还有很多客户会丢下双倍的钱,被母亲扼杀的艺术欲望一经释放,如熊熊烈焰、欲罢不能。她的店是那条街上生意最好的,她常常连续做三十多个小时,有一次从楼梯上滚下来,卧床了一个星期。

“我像一个无性别的人,拼命工作只为忘记,我没有退路。”女孩笑着,骄傲地说,“我的店名叫‘二十一克’。知道吗,这是灵魂的重量。”

这个坚强的女孩,浴火重生,凤凰涅盘。

看着女孩说话的轻松,我说不出的怜惜。回想自己苍白的经历,我自愧不如,我知道我还太脆弱。这个女孩最难最苦的时候不是求助而是默默隐忍,知道心里的劫,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能够说出来时,轻舟已过万重山,是一切都过去的淡然。

只是女孩承受痛苦的年龄实在太小,难道这也是上苍垂爱的方式,让她的未来积累更有价值的财富?

男孩知道了女孩的去向,放下一切跑去。女孩已不再单纯:“当初我那么坚决要嫁给你,你丢下我走了。现在我离婚了你来找我,你知道我会难以接受吗?”

女孩说她已过了激情跌宕的年龄,渴望平静的生活

男孩回答:“我一切都考虑过了。什么都挡不住追求幸福的渴望。我会等待。”

那次见面没有任何结果。一切都还只是重新开始。他们依然是彼此精神的慰藉。

我安静地倾听,暗自为他们祈祷。故事没完,结果不重要。男孩已经说了:“什么都挡不住追求幸福的渴望。”

我喜欢这样的人,喜欢这样的人生,喜欢这个喝着下午茶听故事的阴天。我也在静静地等待,为真爱祈祷。等待着有一天,安安静静地在春夏或秋冬、晴天或雨天、清晨或夜晚写一些关于追求的文字。

“一个不错的励志故事。这就是你想告诉我们的吗?”舒学群拿着电话如是调侃。

“你们不是要编拿国家奖的戏吗?给你现成的素材啊。”

“别瞎扯了,”钱红凑上话筒,“小脑袋又在转什么幺蛾子?”

舒小宁在舒学群转为局长的那年大学毕业,如愿进入了一家业内颇有声誉的报社。父女两个都踌躇满志,要在事业上有一番作为。

只是舒学群当时没有想到,一展雄心的路途远不是想象的那么平坦。而女儿在电话里也流露出隐隐约约的沮丧:“已经有段时间了,我心里感受不到什么波澜,大多数的时候我很阿Q.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不怕你不认。想起我亲爱的老爸,双鬓染霜还总想跟年轻人一样有活力,呵呵,这是老男人的可爱。我不会,我知道什么年纪该做什么,什么角色该有怎样的活法。我不怕老,人老也可以美丽。我现在的理想是做一个干净朴素、乐观开心的老太太。我现在所有的动力,就是冲着她去的。”

“遇到不顺了?”

“没有哇。”舒小宁傻笑,“就是有,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不劳二位操心。”

舒小宁从小要强:“没有谁需要拯救。如果需要改变,也得自己来,不是谁来拯救。”

二、

每天必须经历的那些忙乱,表面上闹哄哄的,其实每个阶段都有一个相对突出的主题,比如眼下,就是职称评定。

全省艺术系列高级职称评审由省文化局操办。具体负责的是分管艺术处的副局长。舒学群拿定主意,只要评审是一板一眼照章办理,自己就完全应该给予尊重,除非出现违法乱纪的指控,绝不插手具体过程。

但并不是所有的事你想厘清就可以厘清的,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他这样凡事一板一眼照章办理的,其中难免有职务或资历比他高的人。

开评审会的头一天,一个跟评审相关的电话打到舒学群这里:“我是职改办老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