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小宁是跟着一个同事离开报社的。
我们拖着箱子走出去的时候,大家编稿的编稿,写字的写字,就像我们只是去出差过几天就回来一样。这样的反应其实很正常,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跟这张报纸一起呼吸了这么多年,我的魂曾经彻底地迷失其中,或喜或哀,都无法自拔……
舒学群不想听现在的小青年难免的感慨,直接问了一个父亲最关心的问题:“等等,所谓‘我们’,‘们’是谁?是我们公主的白马王子吗?”
“老爸目光敏锐!”
“他好吗?”
“山民的儿子,有一张黝黑的脸,一头鬈曲的头发,一双深凹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和厚厚的嘴唇,一副天生唱情歌的嗓子和一颗诗人的心。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你想清楚了吗?”钱红握着话筒的手瑟瑟发抖。
“当然。一切能给人以幸福感的生活方式都是不需要犹豫的。”
舒小宁根本就想不到老妈在流泪。
“别后悔……”
“我后悔过吗?”
舒小宁小时候跟男孩子一样疯跑,摔了跟头从来不哭,爬起来接着跑,哪怕破了皮出了血。
“你们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找我们的二十一克。”
三、
宿舍大院没有自行车棚,下了班一个单元十户人家的自行车都挤在楼梯底下,杂乱无章。曾经的门房万叔走后,玉兰苑一直没找到一个那么勤快的门卫,让人感叹世间再无一根筋。
是个老阴天,楼梯底下黑乎乎的,舒学群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车子从一大堆横七竖八的单车中拔出来。后面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舒局长你好!”
这个人之前不声不响地堵在身后,见舒学群回转身,后退了一步。
“桑老师啊,”舒学群赶紧说,“一个院里住了这么多年,怎么客气起来了?听着怪怪的,还是叫‘小舒’吧。”
院里的住户中,桑龙桂跟舒学群总有种说不清的隔膜,每次打照面,如果舒学群不主动打招呼,桑龙桂就冷着脸走过去,视而不见。舒学群心里明白,是他当初把桑龙桂给院子起的名改了一个字,结下了芥蒂。他只是没有想到,一个字的改动会留下那么深的伤。
桑龙桂如果有事不得不喊舒学群,一直都是喊“小舒”,舒学群从戏剧所进了局里,从副处升到正局,在桑龙桂嘴里,一直都是“小舒”.舒学群也一直觉得正常——他的职务变了,与桑龙桂的年龄差并没有变,在桑龙桂面前,他永远都只能是“小舒”.
“好,那就还叫你‘小舒’。”桑龙桂很爽快,立刻改口,“晓得你忙,不耽误你上班。中午我约了几位领导一起吃个饭,想请你大驾光临——我这么‘你你你’很不像话,可是你又不让我们称‘您’。”
“‘你你你’就对了。‘您您您’不觉得生分吗?”
舒学群心里有了一股暖意。桑龙桂突然的亲近虽然有点意外,但亲近总是比疏远好。
“那倒是。”
“说好了,中午。”接着补了一句,“人事厅董厅也会去。”
舒学群好像没听见后面一句:“饭局就免了,你知道我的。”
桑龙桂脸上一阵发白,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事只管说好了。”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听说今年的职称又要开评了……”
去年开始的全省艺术系列职称评定,桑龙桂自己申报了“一级编剧”,没通过高评会评审。因为艺术处调研员老魏当时在高评会里面,桑龙桂在背后嘀咕是老魏作了怪。老魏听到传言,没有解释,主动请辞了高评会成员。当时,是一位副局长管职称这一块,舒学群没有参与其事。
“请你今年关心一下。”桑龙桂恳切地说。
“好的,我会留意。”
但留意并不等于干预。后面这句话舒学群没有说出来,也没有必要说出来。
“小舒你爱惜羽毛,我就不勉强了。”桑龙桂从提包里抽出一个大信封,“这是我申报材料的复印件,给你一份。”
“先放你那儿,到时候有需要我再找你。一个院子,方便。”
舒学群把自行车提溜到单元门外:“你看,就这么个小包包,也装不下。”
那辆自行车连个后车架也没有,车龙头上挂了个小手包,就三十二开的书那么大。
舒学群不接那个信封,桑龙桂有点不自在:“那——只好这样了。”
“谢谢理解。”舒学群一偏腿上了自行车。
按规定局里只有一把手是专车,副局的接送由办公室统一派车。舒学群当副局那些年,一直都是骑自己的单车上下班,出差、下基层则用公共交通。房子也没有换,还是住最初分配的两室一厅。办公室几次要给他调整,他都谢绝了:家里就三口人,女儿还在外地,够住了。再说,在玉兰苑住惯了,也不想走。
大家也觉得正常,没有人说他作秀,跟老同志比,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乳臭未干,凭什么神气活现?桑龙桂比较深刻:小舒是个聪明人,莫看他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看得长远,跟前途比,车子房子算什么!
赵局离休,舒学群当了局长,局办公室顺理成章把赵局的司机小高派给了新任局长。
小高一向大大咧咧,车子开出车库,在舒学群住的那个单元门口停下,懒得熄火,按了几下喇叭,等着舒学群下楼。正在翩翩起舞的老明星们很恼火,围住车子敲窗玻璃,七嘴八舌:“喂喂,不晓得尾气有毒吗?”
之前接赵局上下班,小高从不熄火,但没人说。赵局是老同志,享受待遇是应该的。舒学群没法比,应该夹紧尾巴做人。
小高带着耳塞听音乐,懒得搭理。
舒学群慌慌张张地跑下楼,脸涨得通红,连声说“对不起”.
小高摇下车窗,探出头:“领导请上车。”
正好小何下楼,他已经是办公室主任,年龄上也该是“老何”了,舒学群一时改不了口,还是喊“小何”:“小何,跟你商量个事,你看小高去老干处好不好?局里老同志多,常要上医院。我还是骑我的自行车。”
“小舒我看你有点过分了,凡事恰如其分就好,古人说过犹不及。”桑龙桂在一边说。他这话一半是批评式恭维,一半也是心里话:舒学群不用这辆车,也就等于他用不了这辆车。之前他从深入生活点回来,一个电话,赵局就会让小高去接。在家里,只要出门,院子里的人也老见他跟赵局一块上下车。赵局不轻易让夫人王者香搭便车,但给了桑龙桂特权,以至有人当面酸溜溜地叫桑龙桂“桑局长”,谐音“双局长”.桑龙桂也“呵呵”一笑,照单全收。
“习惯了。”舒学群腼腆一笑。
舒学群对桑龙桂并没有成见。由桑龙桂署名编剧的那个拿了国家奖的戏,的确是省里这么多年来唯一在全国有些影响的戏。尽管对作者究竟是谁有不同的说法,但并没有确凿的结论。这次职称评审,如果专家定了桑龙桂是一级编剧,他也不会有异议。某种程度上,职称已经成为了一种名誉,并不完全等于一个人的实际才能和成就。局里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他希望这项工作尽快结束,皆大欢喜。但如果让行政权力介入,说服专家做一个事先已经确定的选择,他觉得那不光是对条例对专家的不敬,也是对评审对象的不敬。
局里的当务之急是抓舞台剧。这两年,省里宣传文化口其他单位都有影视、出版、书画、广播剧作品上国家级评奖榜单,只有文化局范围的戏曲音舞毫无响动。
舒学群在大学有段时间特别醉心传统戏剧,对中国古典戏剧中表现同一题材的双璧《董西厢》与《王西厢》很是神往:两者文学样式不同,语言风格相异,又各有千秋。他的硕士论文写的就是《中国传统戏剧四大名家名作浅论》,从纵论四大名家名作出发,对中国戏曲艺术基本特性、表演艺术的原则规范、剧目创作的得与失,条分缕析,酣畅淋漓。论文最出色的地方是对几位戏剧名家舞台形象的比较阐释,详细叙述了她们在经典剧目中的艺术经验和表演特征,单是对一个细节的解析,就有数千字之多。
坐在专家席上的老魏听得激动不已,几乎有点按捺不住,好几次站起来,发言时热情洋溢,从舒学群的论文说到戏剧界的时弊:“从事戏曲研究,第一位的就是了解演员、掌握剧种、熟悉声腔、懂得舞台。研究戏曲是从了解演员开始的。因为研究演员,势必要涉及剧种、剧目、表演、声腔、音韵、舞台、服饰,只有懂得‘这一套’,才算是进入了中国戏曲艺术的本体。要不然,你就永远是个门外汉。即使成了硕士博士专家教授,着作等身,头衔多多,那也是外行。我们有些研究戏曲史的人,连‘曲牌联套’都不大懂,怎么能读透《牡丹亭》?”
老魏是省文化局下属戏剧所当时的所长,传统戏曲的演出日渐式微,正渴求这种对传统戏曲有兴趣的年轻人才。答辩结束,老魏当场就把舒学群找到一边,问他毕业了愿不愿去他们那儿。
舒学群喜出望外,终于有了在自己选定的职业目标上可以有所建树的机会,立志要像“董西厢”“王西厢”那样,改编出一部用姓氏为标题的传统名剧。但这样的念头他深埋在心里,不敢轻举妄动:自己闹笑话事小,糟蹋了艺术,亵渎了先贤就罪莫大焉。担任局长后,抓戏迫在眉睫,可不可以把那个埋藏已久的构想付诸实施,他私下里征求过老魏的意见——汤显祖的《牡丹亭还魂记》后世有过不止一次成功的移植和改编,有的走高雅路线,有的走青春路线,他想做一个尝试,在表演形式上走通俗化路线,打破曲牌联套体制,与当地语言和民间曲调结合,从而产生出新的地方腔调,争取尽可能多的受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