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吃街(6)

我觉得我的脸真的红了,是腾地一下红的,比骑自行车闯红灯被学生警察抓住难为情多了。所以我假装没听到他的话,紧紧地盯住瘦子警察。

这个事情不是有钱就能解决的。时候到了,自然就解决了,瘦子平静地说。

他话音刚落,胖子几乎是抢着说,差不多星期五就能放回来。我和瘦子一起看向他,他说那句话的口气简直有些欢快,好像发现我的“秘密”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

今天是星期二,我掐指一算,只要关三天。啊,只要关三天。我想,好险,差一点就花了一笔冤枉钱。还有什么比不用强行割肉更欣慰的事啊。只要不割肉,“套住”就只是一个说法,并不代表什么。我微微一笑,一种难以言表的自信涌上心头,我想稳重地向我那个学生表示感谢,但是还没说话,身体竟然高兴得左右蹦跳了两下。两个警察一下子又拉起了手,好像迎接我闯关似的,哦,也可能是怕我冲过去抢老张。我才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呢,我语调轻快地说,好好,谢谢你们了。那么现在,我能去道个别了么?

穿过洞开的院门,警车停在水杉树下,车头斜斜对着我。我对着夜空深深吸一口气,走到车边,敲敲后车窗。老张的脸从车窗后露出来,一会儿没见,他的胡茬就已经长长了。他举起双手给我看手铐,我问,沉吗?他说,还好。我用手去摸了一下手铐,温温的。老张的身体总是热乎乎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把手铐暖热了。我想说一句肉麻的话,突然发现后排座上还有一个男人,坐在另外靠窗的位子上。我就咽下了一句话。老张说,一个,这是我刚认识的朋友。他研究人的死后世界。老张每次一本正经念我名字的时候,都不是什么正常状态。

我不知所措,对男人潦草点头。男人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微笑着说,难兄难弟。

老张说,这个新朋友给我讲,他以前腰不好,地上捡支笔都困难,进去一次后,身体变得非常匀称结实。

男人微笑着说,二进宫,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男人的话让我刚刚放松的心情又提了起来。

我问他,有死后的世界吗?

男人凑过身子来,轻声说道,这个不便谈。

我说,为什么?

男人的声音更低了,说,这就是我的罪行。

他好像看到了什么,突然坐直身体,脸冲着车窗外,声音很大地说,我的腰就是在里面变好的。

我说,太好了,老张的颈椎有救了。

为了这句话,我伸过手作势就要去揉老张的颈椎。老张竟也配合我,往我这边伸头。我不得不假戏真做。托住他的后脑勺,手指沿着突出的斜方肌上束,收着力往下按压打圈。感觉到一节节椎骨,感觉到紧张的肌肉松下来,老张应该很享受,还扭了几下脖子,虽然他的脸贴在我肚子上,那个样子与其说不雅,更显示出一种隐秘的血脉关系。最后我的手转到老张的下巴上,就那样托着他的脸。老张的双颊纤瘦,传达着坚毅的手感,腮边的胡子戳在我掌心里,又痒又酥。我深深看他,我记得他总是说自己的长相是“见光死”,要在暗一点的光线下才好看一些,此时我很想告诉他,你脸上最好看的是方正的下巴,和清晰的下颌线,在亮的地方才显得分明。但我一下子说不出来。那位同呼吸共命运的陌生人,他正在用指甲刮着车窗上的某块污渍。老张拉过我的胳膊,凑在耳边轻轻说一句,“平芜尽处是春山。”这句诗来自他喜爱的欧阳修,我轻轻回答,我知道。把手抽回来,我对老张,也对陌生人说,时候到了,那就这样吧,祝你们好运。

我返回院子里。院子里夜色沉沉,却突然奇香四溢,所有的花都在我转身之间开放了。朱顶红蹿到了半人高,纤细的枝条影影绰绰,高挑的花朵,自花丝深处绽放出彩灯的光芒,穿过龟背竹如同破落户儿的巨型叶片。光亮所及,空气表现出它透明清澈的流动轨迹,历历可见,好像在宫崎骏的漫画里,走着走着我发现我走入了一条小吃街。原本逼仄的院子变得幽深广袤,院墙下是一圈摆满食物的柜台,细看,全部是来自北方的小吃,琳琅满目。淋上大量麻油和花生的凉拌菜红绿相间,红烧肉末炖粉皮、汤水浑浊的炝锅面,齐整整摆在蔓生的金银花下,浓油赤酱,俨然小吃界的高端配色。几口大油锅支在一架蔷薇前,各种炸物滋滋作响,油炸肉盒、烧烤品类,不胜枚举。蛋白质与糖类在高温下进行着美拉德反应,随着风的流动,挥发出各种芳香族化合物。失去老张的院子不再是我熟悉的样子,更宏观更伟岸,不啻一座空中花园,分分钟海纳百川。

各种小吃面前都有人在品尝,什么时候进来这么多人?有大人,还有幼童,皆站在摊位前聊着吃着,我甚至还看到了我的胖子学生,换下了一身制服,左手牵着一只拉布拉多,右手抓着几根烤串,一脸天真懵懂的学生气,嘴角油汪汪的。连我去世已久的父亲,也在人堆里,穿着他最喜欢的衣服,满头黑发,比我还要年轻,他看到我,举起一张大饼,远远地向我招手。所有人互相传递着食物,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细嚼慢咽,亲切交谈,轻声细语,神情如沐春风,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我想起了我的家乡,我的家乡曾经贵为南宋都城,抑或沦为南宋都城——用哪种说法,取决于不同的角度。曾经的身份,改变了我们的方言和饮食习惯,今天这些来自古开封府的小吃,令我感到亲切。我很久没有在老张之外的物体上有过这种亲切的感觉了,放在平时,我不会觉得食物除了果腹和一丁点舌苔的刺激,还会带来什么更多的感受。面前这些小吃,唤醒了我保持镇定的肠胃,我看不过来了,都很想吃。租客家的男人,那个大胖子,从人堆里探出半个身子招呼我。看到他的时候,我就像看到了此情此景里唯一的亲人。他递给我一张烙馍,馍很薄,薄得不应该叫馍,分布着星星点点焦黄的烙印。卷根葱,他说,再蘸点酱,咝咝咝……我和老张几乎天天看这家人烙饼,此刻我意识到,这就是小时候家里烙的麦糊烧。父母总是在很热的夏天,烙几张这样的饼,配上稀粥和小菜。

曾经吃过的食物不可能忘记,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罢了。他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说。

我正在朱顶红的花丛边坐下来,正在把肉末粉皮包到馍里面去,我把馍像墨西哥塔可一样合拢,一朵花弯下温柔的枝条,在食物上流下一滴蜜。听到他的话,我抬起头说,这句话怎么有点耳熟。他的妻子端给我一碗胡辣汤,跟我坐到一起。我以前不曾好好端详过这对夫妇。我用眼角的余光认真打量了他们俩,仍然描述不出他们是什么样子,他们就是没有样子的那种样子,身体强壮,皮肤饱满。

胡辣汤散发出一阵让人陶醉的白胡椒气味。就着一口饼,喝掉一口汤,我说,好香呀。好像真的有一股香味像气流一样在我的经脉里流淌,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脉。我舒服极了,从来没有这么充分地感受过香味。租客一家形容什么东西好吃,永远就是“香”来形容,老张也是如此,猪肉炖粉条,真香;葱烤鲫鱼,真香;凉拌黄瓜,真香;连清蒸鲈鱼,都说真香……啊,老张。想到老张的时候,我感觉刚刚发生的事情好像过去好久了,一股扎心的疼痛涌上来。这么多好吃的东西,都是他爱吃的东西,都是他吃了要咂巴嘴的东西,他都无缘吃了……难受的感觉像痛经一样从身体深处袭来,把所有的香味都赶走了。想到这里,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不由得抽泣起来。

女人说,不哭,这不是你的错。男人点点头,坐到了我的另一侧,他说,北方男人嘛。他俩说话带着中原官话的腔调,它们跟我家乡方言里与整个南方格格不入的儿化音交流汇合,在耳廓中绕来绕去。我努力思考他们话的意思,抽泣不知不觉停止了,心却一个劲儿地往下沉去。这时,我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