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吃街(5)

馆长爽朗地说,没问题,我负责开导他。

我压低声音说,馆长,老张被警察抓了。

馆长说,啊,抓现行了?

我说,现行?什么现行?

馆长说,在哪里抓到的?

我说,书房。

我听到馆长尖利地叫了一声,书房?

我说,对,书房。

馆长说,我就知道——

我说,您知道什么?

馆长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您能想想办法捞人吗?

馆长说,我很愿意帮忙,可惜有心无力,我已经退休了。

我说,不会吧,馆长不是今天还在上班吗?老张下班回来,还提起您在大会上的精彩发言呢。

馆长说,哪里哪里,老张过奖了。

他在电话里突然开心地笑了,声如洪钟。他说,小朱,我那段针对文艺创作的发言确实是动了一番脑筋的,我们文艺工作者啊,在搞文艺创作时,存在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呢,就是我们如今面临的挑战是如何提供新的有限经验,而非提供普遍经验。当我们提供独特的个人化视角时,常常忘记了独特性就是有限性,就是在自我上施加各种限制。这其实很好理解,我们文艺工作者不是万能的,如同我们想去书写的任何对象,同样也不是空洞庞杂的,我们搞创作的时候,要尽力对抗普遍经验的普遍性,要对过去积累起来的陈旧的有限性有充分认识,进而力求在认知上不设限,上穷碧落下黄泉,广阔天地任遨游,走出小楼扎进人群,从一花一木里表达宏观世界的普遍性。我一直跟文艺家们讲啊,知道我们处在什么群体中,知道我们周围有什么,才能彻底自信地去解决什么……

嗯嗯,嗯,呵呵,对的,是的。我说。我看到瘦子和胖子在院里踱步,不时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租客家的男人和女人已经进屋了。我打断馆长说,馆长讲得太好了……您什么时候退的?

馆长说,就是现在啊。

我说,现在?

馆长说,对。

不行,我得稳住他,这种关键的时刻他怎么能退休呢。我说,您退了,文化馆的业务怎么开展啊,文化馆有今天可是您一点一滴地建设起来的。

馆长的声音突然变得苍老起来,时候到了,时候到了。“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馆长的声音越来越轻,我把手机拼命往耳朵上贴,却越来越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我说,馆长,您在说什么?我的声音大得惊人,把两个警察惊得往后闪了闪身子。

终于手机里又传来了馆长的声音,馆长说,如果你有时间,我跟你讲一个古贤人的故事,那个人叫陈婴……

就是一个节目,我说,我们都是在扮演,您只要——我说,我看着瘦子警察,我突然不清楚所谓“场外求援”是求个什么,他们并没有给我一个问题啊。

瘦子警察嘴唇蠕动着,好像明白我想问的问题,但是怕声音传到手机里,在用唇语跟我说着什么。我模仿着他嘴唇的样子,想猜出他说的话,结果手机里响起了电话挂断的忙音。

瘦子的唇语突然有了声音,好像有点高兴地说,场外求援失败!

我耸了耸肩膀,两手还一摊,尽量做得优雅得体。我甚至还笑了一下,好像在说,后面的节目该怎么演呢?

看到我笑,他们两个倒是被“整不会”了,互相看了一眼,不知不觉拉起了手,好像害怕我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但是好像又想引诱我跟他们继续玩闯关的游戏,还冲我点头,似乎在说,不要难过,你还有一次机会。

我郑重地冲他们摇摇头。

朱老师,人的一生中,属于自己的时间是很少的。我听见胖子突然对我说,不,是对我喊,好像我睡着了似的。

这句话似曾相识,明明就是我在他们班的一次班会上说的话。那是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对十八岁的他们讲的话,我们彼此都还来不及懂得什么,就说出和接受了这样草率的话。你,什么意思?我问。

没有什么意思,朱老师,刚巧听到你打电话,你瞧,对方声音太响亮,夜晚又那么宁静,他说。

我看着他,站在凌霄架下。凌霄已经枝繁叶茂,但还没长花朵。他那双眼睛在警帽的阴影里眨动,没有其他表示。难道我在期待应该有什么表示?或者他只是在就事论事。我难以确定他有没有像我认出他一样地认出我来,这更叫我松了口气。

我想起来了,最后的机会应该是保释。我虽然是教语文的,但律政剧看得够多。我对他说,要多少钱才可以保释老张?我现在身边没有现金,但我是有一些钱的,只不过——我犹疑了一下——套在股市里,我可以割肉出来。说到割肉,我的胃不禁抽搐了一下。

哈,朱老师,您终于承认自己也被股市套牢了。胖子突然兴奋地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