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走入磨道的驴

莫财主正低头走路,差点儿撞上一头驴。

莫财主刚要发火,却见这驴生得清奇,就跟牵驴人闲聊了两句。得知这是头走散迷路的野驴,那人觉得难驯养,打算卖给驴肉店,莫财主便出了比驴肉店还高的价钱牵回了这头驴。

莫财主家开着磨坊,想套上驴拉磨。驴野惯了,哪里肯,一蹿一蹿尥蹶子,让人近前不得,更别说拴套绳了。莫财主很生气,骂它:不是我把你买下,你早进了人肚子化成屎了,不知好歹的畜生!

莫财主不打它,饿着它。饿了三天,驴老实了,老远看见莫财主抓着把草过来,赶紧低头耷脑去迎。

莫财主举着草,不给它,在它嘴边晃。青草的气息勾得它五脏六腑挪了位,它觍着驴脸不停地冲莫财主喷鼻子点头示好。

莫财主一手举着草,一手扬着套枷,示意它往里钻。它没再尥蹶子,掉屁股钻了进去。

它吃到了美味的嫩草。

莫财主把它牵进磨坊,系好套绳,牵着它走了几圈。它烦了,四蹄钉住,不再走。莫财主这回没客气,扬手就是一鞭子。身上像被豹子挠了一爪子,生疼。它忍住,不走。莫财主又是一鞭子,它还是不走。莫财主的鞭子暴雨般抽下来,它浑身火烧火燎,猛地一蹿,拉起磨就跑。汗水浸出,顺着鞭痕淌,腿止不住抖动,它恨不得一蹄子踢死莫财主。

活儿干完了,莫财主给它卸下套枷。它浑身酸软,腿都抬不起来了,哪儿还有力气踢莫财主。

莫财主提来一桶水,水刚从井里打上来,清凉甘甜。莫财主背来一篓子青草,掺上炒熟的黑豆,真香。它有滋有味地吃着草料,感觉力气滋滋地长。莫财主拿把毛刷给它梳理皮毛,从头顶刷到尾巴根,舒服得它骨头都酥了。它不再想踢莫财主,觉得这人也不错。

之后,它便每天围着磨道拉磨,转了一圈又一圈。

莫财主怕它心烦,给它蒙上眼罩。大白天变成黑夜,起初它感觉很别扭,用蹄子刨地,打响鼻抗议。莫财主掏出一把黑豆送到它嘴边,哄它:眼不见,心不烦,慢慢就好啦。它咀嚼着黑豆,委屈地呢喃了几声,尝试着摸瞎瞎拉磨。几圈下来,渐渐习惯了。

它啥也看不见,就一边转圈,一边乱想,想从前的生活

它们是一个大家族,有长辈,有兄弟姊妹。每天除了吃喝,就是追逐嬉戏。有个脖颈雪白的小妹跟它最亲,总黏着它。它也喜欢小妹,叫小妹小雪,想把小妹融化。当然也有苦恼,有时跑老远找不到草吃,找不到水喝。日头毒,烤得冒油。来场雨,淋得精湿。冬天尤其难熬,草被雪盖住,时常吃不饱。更糟糕的是要时刻防备狼和豹子,夜里睡觉也要竖起一只耳朵,一有动静,拔腿就得跑,稍慢一步,就会被活活吃掉。它忽然觉得很幸运。拉磨虽然枯燥乏味,毕竟不用担惊受怕,还有很好的草料。干活,吃饭,睡觉,多好。

一天深夜,它吃饱喝足刚入梦乡,忽然发现一群熟悉的身影,都是它的亲人。它们找到它显然很不容易,围着它兴奋地嘶嘶乱叫。尤其小雪,高兴死了,贴颈靠臀,又蹭又啃,弄得它浑身燥热。它要挣脱绳子,伙伴们也使劲儿帮它。拴绳子的木桩被拽得咯吱响,木棚子也跟着摇动。它忽然停下来想,真要离开这里,回到从前吗?

它冷静下来,不再动。

伙伴们很诧异,着急地催它,它无动于衷。伙伴们急了,乱冲乱撞,柱子歪了,木棚子眼看要倒塌。

它忽然大声嘶叫起来,声音凄厉刺耳。

莫财主拎着一把长刀匆匆赶来。

伙伴们恼怒地瞪它,慌忙跑开。小雪不甘心,顶着它的头冲它喷气。莫财主快到跟前了,它掉转身尥了小雪一蹶子,小雪才走。

莫财主放下长刀,用手轻轻地捋它的鬃毛。

它安静下来,卧下,伸出舌头一下一下舔莫财主的手。

之后,它仍然每天戴着眼罩围着磨道转圈,蹄子敲击着坚硬的地面,发出咯嗒咯嗒的脆响,生生把磨道踩出一条沟。莫财主懒得再给它戴眼罩,它依然走得很安稳。它不再想从前的事,什么都不想,顺着自己的脚印走,看不看都不会走错。饿了有草料吃,吃饱就干活,它觉得很好。

后来,村里开了家水磨坊,来莫财主家磨面的渐渐少了,驴整天闲着没事做,莫财主瞅见它就叹气,再不给它黑豆吃。

有一天,驴肉店掌柜上门来,俯下身瞅了瞅驴下腹鼓起的部位,拍拍手上的土,对莫财主说,活该你发财,有个贵客馋这口啦。驴肉店掌柜出价比当初买它还高,莫财主笑了。

驴闻到来人身上的味道,浑身的肉止不住发颤,后鞧着腿不肯跟他走。莫财主冲来人摆摆手,给驴戴上眼罩,说,咱拉磨去。驴乖乖地跟在莫财主身后,发觉走的不是磨道,也没在意。

等到再闻到那股味道时,头上突然挨了重重一锤,四蹄一软就趴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