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过一载,阴历八月十五,是中秋佳节,也是我的生辰之日,云府上下早早就为节日与我的诞辰筹备着。
日升,额娘为我送来一袭新衣,上身舒袖小袄,下着马面裙,是我素爱的雪青色,配套的还有两支银铃发钗,额娘说那是阿玛特意托人寻来的。
换好新装,我用手摸了摸马面裙上的如意纹路,发钗伴着低首叮当作响。
额娘说这发钗好寓意,声声回响,生生回响。
二、
天色渐浓,丫头淋青说今儿个阿玛请了梨园戏班,唤我前去戏台听曲儿。
时辰刚好,不迟不早。到戏台之际,云只正伸手去够桌上的糕点,我拿起一块她最爱的栗粉糕递给她,她咬了一口,甜甜道了句:“长姐生辰喜乐。”
我笑着揉揉云只的小脑袋,她嚼着糕点,眯起眼睛乐。
待阿玛额娘入席,一曲《花亭相会》不绝于耳,曲毕,只见那小生在阿玛面前作揖,说是听闻中秋佳节正逢云府大小姐生辰,特地备了薄礼。
阿玛拍手叫人给了赏赐。小生朝我走来,在我面前站定,我这才细细打量他,长身鹤立,剑眉星目。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胭脂红的绒布袋,双手递与我,我道谢接过,他退下,掌心沉甸甸的。
戏曲仍在唱,我打开绒布袋,里面装着一只白玉髓镯子,套入手腕,倒是大了些。
三、
戌时散台,淋青同我往厢房走,我正嘟囔着近来天气愈发冷冽,只下一刻,那镯子便脱手而碎。
身后有脚步赶来,回眸,是那唱曲儿的小生,我慌乱着不知该作何解释,他却拾起碎掉的玉镯,嘴里还不忘念着“碎好,岁好,岁岁安好”。
我唤淋青去拿汤婆子,温声向他赔礼,摔碎镯子实属无意。
他笑,也不恼,只道想和我一同赏赏月亮。
月色如水,我同他并肩而坐。
他告诉我,他叫安垣,打小就被卖到梨园,像今日这么好看的月亮他也曾见过,是昔日在梨园,这是他头一回在梨园之外的地方见到满月。
安垣说他不是第一次见我,他还记得与我的初识是在六年前,那天他被师傅训斥拉到梨园外罚跪,碰巧遇见了我。我在幼学之年送了他枚荷包,还同他讲以后不开心时就抬头看看月亮。
他说他到现在都能记得,那晚的月亮很圆,我笑得很甜。
随即,安垣忙不迭给我看那枚荷包,他一直都随身带着,也是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我是云府的大小姐,八月十五是我的生辰。
四、
淋青赶来将汤婆子塞进我手里时,安垣正小心问我要头上的一支银钗。
我伸手将一支银钗取下递给他,淋青瞪着眼睛想说些什么,被我示意的眼神拦下。
安垣同我讲,玉髓本爱碎,原是他考虑不周,待三日后,他定要送我一只新的镯子。
话毕,安垣转身跑掉,背影欣喜得像个孩子。
安垣走后,淋青为我裹紧了大氅,细声嗔怪我竟将阿玛送来的银钗送与仅有一面之缘的旁人。
鬼使神差,我出声反驳道:“我与安垣,是自幼相识的缘分。”淋青诧异着抿唇,没再作声。
有荷包为证,我与安垣,确是自幼相识。
既是自幼相识,那便算不得旁人。
五、
安垣这人守信用,说三日便是三日。
三日后,淋青从府外带回一只银铃手钏,外加一张字条。
我欢喜地将手钏套在手腕上,大小正合适,一动,手钏上的银铃叮当作响,拆开字条,上面写着:一步一响,一步一想。
那落款的名字是安垣,他的字很好看,就像他的人一样。
我总盼望着能再次见到他,盼望着府里能再次请戏班。
贪心点儿,最好还能再同他一起赏月。
然而,我没有等到他。
我没能等到安垣,等来的,却是入宫选秀的旨意。
六、
我的欢喜与怅然都在这一岁。
我的碧玉年华。
我知道,我的阿玛是顺天都统,我又是云府长女,云只尚且年幼,本是皇命难违。
我也知道,一切从开始就是逃不过的宿命。
入宫前夜,我将安垣送我的银铃手钏摘下,放于妆奁之上,思绪不知飘向何处。
淋青看出了我的心思,悄声同我讲:“小姐,要是你实在放不下这手钏,我一并带走就是了。”
其实淋青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我放不下的何止是这手钏。
少焉,我摇头。
罢了,罢了。
《花亭相会》,胭脂绒布,玉髓手镯,荷包,满月,字条,手钏……
此后都是镜花水月,摸不得,碰不得,提不得。
我与安垣。
全当南柯一梦,罢了。
七、
他送与的银铃手钏,一步一响,一步一想。
可如今,就算再响,也自是不必想了。
没有一期一会,只有一离一念。
从今往后,安垣与云隹,一个锁在梨园,一个困在宫墙。
如同我们的名字一样,一个注定走不进城池的墙垣,一个永远飞不出深宫的红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