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路两边都是山。高山,矮山,圆山,尖山,还有远处白色半透明的雪山。大多数都是荒芜的,裸露着灰色或褐色的山脊,沟壑密布,一如老人脸上的皱纹,藏满久远的往事。偶有一些山脚长满松树。陈盈信跟他说,这些松树都很高,而且有的可能都已经活了几百年几千年,从来没被人砍过。他觉得不可思议,问陈盈信,如果松树都那么高,那些山岂不是更高?陈盈信说对的。那些山有多高?他问。陈盈信不知道。不过很快,他们就看到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海拔四千米。
他们还在向上。陈盈信问他感觉咋样,心里慌不慌。他没觉得慌,但觉得胸口闷,有点儿不舒服。陈盈信让他把氧气吸上。他在医院见过吸氧瓶,自己没吸过。在西宁,陈盈信跟他说要买氧气瓶,他还以为是礼物。西藏缺氧,所以买氧气瓶送人。氧气瓶大,不好拿,他跟陈盈信说还不如买茶叶。陈盈信笑得不行,半天才停下来,跟他解释说西藏海拔高,像他们这样不是长期生活在高原上的人,会因为缺氧而产生高原反应。陈盈信还买了预防高原反应的药,让他提前吃。他觉得陈盈信说得太夸张,在这之前,从没听说过谁去西藏,会因为高原反应回不去的。他不是很想吃那些药。直到陈盈信吃完,催他,他才倒在手心里,吃下去。
等看到海拔五千米的石碑,他才知道,幸亏提前吃了那些药,否则根本承受不住。那种感觉,就像被路两边的山压着,身上承担着几千斤重量,强撑着才能把身体坐直。也因为过于用力,全身的肌肉和血管都绷得很紧。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上,甚至能感受到肌肉和血管的张力。耳朵里也能清晰地听见血管跳动的声音,砰,砰,砰——沉重有力。
陈盈信因为年轻,比他好很多,甚至没吸氧。陈盈信说,也可能是因为他瘦,身上肉少,氧气的需求量没那么大。像之前,他跟他媳妇一起来,他媳妇的反应也比他大。他说,那这样说,你还真不能胖起来,要不然就没法跑西藏了。陈盈信笑起来。陈盈信还能大声笑,他却连说话都费劲。他也没心思笑,咧咧嘴,又闭上,把氧气管朝鼻子里塞塞紧,好多吸一点儿氧。陈盈信注意到,跟他说,实在不行,就再吃几片药。他吃完,过半天才觉得没那么难受。
他又看到一块石碑,但没看清上面的数字。问陈盈信,陈盈信也没注意,不过根据他之前的经验,石碑上的数字只会更高。陈盈信问他想不想吐。他不想吐。但等到休息区,陈盈信把车停下来吃饭休息,他去上厕所,刚走几步路,就感到肚子里的东西直朝上泛。等上完厕所朝回走,他两手两脚都是软的,迈不动步。陈盈信赶紧跑上车,把氧气瓶拿下来给他。等上车,又把药递给他吃。他问陈盈信,这药可以一直吃吗,有没有啥损害?陈盈信也不知道,跟他分析说,要是不吃难受,吃了不难受,应该就没啥损害吧。他觉得有道理,又吃了一次。
他开始犯困,陈盈信说这也是高原反应的症状,让他再吃一次药。他察觉到陈盈信语气中的焦急,猜他应该已经开始后悔,不该找他来,多了个拖累。他想显示他还撑得住,便故意找话题说话。陈盈信却像是没了心思,只专心开车,不搭话。他只好转过头去,看外面的风景。风景是真的美,比他这辈子见过最美的风景都美。山是山,树是树。可没看多久,灰色的山成了蓝色,他就觉得累。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没想就睡了过去。
等醒来,天已经黑透。眼睛能看到的,只有大挂车前两个大灯照亮的那一片马路。陈盈信跟他说,前面就是格尔木,他们要在那里停一夜,第二天再重新上路。他点头说好。他还没完全醒,恍惚觉得,在他睁眼之前,陈盈信的手正从他鼻子上拿开。也许正是因为感受到陈盈信的手摸在他鼻子上,他才醒的。他打了个呵欠,心想这一下午真是难为陈盈信了,除了集中精力开车,还得时不时察看他是不是死了。
2、
他们刚坐进大挂车驾驶室,一路向西北驶去时,陈盈信说,坐这车里就像坐在平房顶上。他向外看一眼,觉得没那么高。但也不矮。他上来时,就很费了一番功夫。六十岁,没有变化的体重成为他新的负累,没法再像以前那样身轻如燕。
他把烟从嘴里拿下来,伸出车窗玻璃外掸烟灰。陈盈信让他小心点儿。
跑大挂跟开其他小车不一样,陈盈信说他这些年跑西藏,冰雹、大风、沙尘暴,啥危险没见过,要说有啥秘诀,靠的全是那四个字,小心翼翼。他知道陈盈信这话只是有感而发,不是针对他。他也能理解,以陈盈信瘦弱的身板,对付这么个大东西,没几把刷子肯定不行。
他对陈盈信的印象还停留在数年前。那是在他爹葬礼上,陈盈信跟他哥争执起来,他哥动手,他没还手。庄上的人议论,都说陈盈信没用,活该被欺负。他倒觉得陈盈信稳重,识大局。隔几天在路上遇见,老远就跟陈盈信打招呼。陈盈信也很热情,一口一个地叫他叔。陈盈信瘦得厉害,纸片似的,风大一点儿都能刮走。他忍不住捏陈盈信的肩膀,问咋这么瘦。陈盈信说吃得也不少,就是不长肉,去医院查,抽血验尿照CT,连胃镜都做了,还是查不出啥毛病,不知道咋回事。现在看来,他应该是长年跑大挂,精神紧张,吃饭睡觉又不规律,才长不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