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安城外,七八个星子,半轮寒月。
“嗒嗒……”
一匹马急急地穿过城门,马鼻子呼出的白汽团子久久不散。
他一共从这门穿过三次,被王急诏过三次。
而这三次,刚好是他的一生。
第一次,那是四月,清风和畅,芳草萋萋。他骑着快马,马蹄带着京城道上泥土的芬芳,他心中一阵轻快,谁也不知道此次除去圣旨,他怀里还有一道密令。
紫禁城平台之上,年轻帝王负手站立,眼睛望着东北后方影影绰绰的千里江山轮廓,露出企盼,“袁卿,朕的江山,我们的大明,会好起来的吧?”
他站在帝王身侧,宽大的朝服衣袖被风吹得翻飞。透过漫天霞光,他看到辽东白雪下依然巍然伫立的长城,心中一动,郑重地跪下,缓缓举起双手,声音坚定,立下五年定辽东的誓言。
第二次,正值隆冬,金兵绕过山海关,兵临城下,京城岌岌可危,他日夜兼程,终于在最后关头赶赴平台。
这一次,他未穿朝服,只一身青布衣,眉际间是凝而不落的风霜疲惫,他对着上首的人深深低下头。
“臣有愧。”
回应他的是还带着体温的厚氅。他缓缓抬头,喉头微哽,选择性地没有看到帝王欲言未言的眼神,忽略掉朝中三三两两的非议,当即起身布防,再一次临危受命,用血肉之躯筑起塞上长城,解了京城围困之难。
第三次,他沉默着,一件一件地解下官裘,穿着白色中衣,跟着狱卒出了紫禁城,而后是狱中九个月的苦熬。
“你说!你说!”
帝王在金銮殿上双目充血,歇斯底里地朝他吼道,桌案上的书筒砸了他一脸。
他直直地跪在地上,眼神盛满了沧桑。嘴角嚼着酸涩,想到帝王刚刚问的三个问题:
“为什么大军会长驱直入,能直取京师?”
“为什么擅自处死毛文龙?”
“为什么要和皇太极勾结,定下密约?”
三个问题,个个都是通敌叛国的死罪,他终于瘫倒在地上,闭上眼睛,两行浊泪缓缓流出。朦胧中,他手指滑过中衣,指尖仿佛还有隆冬御殿平台上,帝王解下自己的裘衣亲手披到他身上的余温。
只追不击,是诱敌深入。
处死毛文龙,是防止军纪涣散。
开仓放粮,定下约定,是为了稳定蒙古,防止满蒙勾结。
然而,事已至此,君心已失,广渠门外朝夕相处的士兵们成堆成堆的尸体染红了护城河水,空气中的血腥气让他窒息,麻木。此刻,面对着帝王,他无言以对,只轻轻地摇了摇头,便是良久的沉默。
这世间要他死的人很多,后金皇太极、反贼李自成、后宫的阉党、满朝的朝臣,还有,王上……他想起熊廷弼铁锈一样赤红的头颅在城门飘飘荡荡,笑了一下,原来苦心孤诣,只做自己,终究是人言可畏,君臣相疑,他,还是未能躲过。
又是八月,他被锁在绞架上,三千刀凌迟,他身体已经不痛了,大概左胸的位置已经被挖掉了。
他看着菜市场上如狼似虎地盯着他的百姓,他们眼中淬满了仇恨,一个个叫喊着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哈哈,可不是!大明已经摇摇欲坠,在这个时候,他却“通敌叛国,卖主求荣”。他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一生事业总成空,
半世功名在梦中。
死后不愁无勇将,
忠魂依旧守辽东。
他挣扎着望向辽东,最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轰隆隆……”天际劈下的一道闪电直接跨越山川,延伸到千里之外。看!祖大寿身后的“明”字大旗无人再举;吴三桂冷笑一声,徐徐打开了关门;精劲的汗血宝马掉头冲破了重重夜幕……
此间,大雪纷飞,宁远铁骑铿锵而来,却再没了主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