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呼啸着,在黑洞洞的隧道内穿行。车厢内,风卷着昏黄色光,左耳贯入,右耳穿出,两手堵住耳朵,张开嘴巴,一声尖厉长啸。
半个小时后,出北关地铁站,过地道桥,拐上一道漫坡,一排蓝色共享单车,如料足水饱的宝马,无声等候。我绷直双臂,单车如一叶扁舟滑行水上,运河绿荫掩映,河水裹着重重飞絮,静水流深,长堤深幽,鸟声私语……
楼道内灯光幽暗,米白色地砖仿若日落前的沙滩。开门,进屋,灯亮起的一瞬,客厅吊灯上每一叶灯管下,仿佛都住着蜜蜂与鸟群,它们盘成一道金棕色,裹着黏腻蜂蜜气味的追光扑面而来,似踏入热带原始丛林。
卧室外墙沙发上,一排书的书脊冲外竖起,我抽出最外侧一本《苏东坡突围》,进了卧室。翻开书页,苏东坡写给李端叔的信:“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
夜深了,我斜卧床头,灯光晕黄,隐约到了东坡先生的黄州。
湿雾散去,赭红色城墙,城头阳刻两个大字——黄州。门缓缓开启,刚走两步,即跌入黑暗,内心一片焦灼,遂想起之前梦里,也曾出现此类黑暗,只得耐着性子,探身向前,没走两步,就绊倒在一块石头上,腿和胳膊一阵刺痛。黑暗中没有任何声音,只嗅到一股阴潮气息。我伸出手向四周摸索,触到的地方坚硬粗粝,像怪石尖削的断刺,又摸到冰冷黏腻的液体,有血腥味钻进鼻孔,极度惊恐让我浑身瘫软,想大喊,却发不出声音,心中只剩一个念头,全力向前爬,一旦停下来,就有可能再走不出这黑暗。茫茫的黑似乎没有尽头,脸上挂着蛛网一样的东西,以为终于碰到活物,用手一摸,才知是自己的发丝;嘶嘶声响起,细听之下,原来是自己的喘气声……一寸,两寸,终于,前方出现一丝光亮,休息片刻,我竭尽全力向前扑去,终于跌进光明。
“你怎么也学我趴在地上?!”一个声音将我唤醒。喧嚣扰攘的人声,像集市,我支起上身,向前望去,忽然,就忍着牵心扯肺的疼笑了:“因走得急了,不小心摔了一跤!”
“你看上去可不像只摔了一跤,是谁引你来到这里?”他脖子一仰,对着酒葫芦,咕咚喝了一口。
我抬头四顾,眼前是无数只脚疾行,移动无数条腿的森林:“我在黑暗中迷失,念着一直向前,才能重见光明,不想竟见到先生!”
“费尽艰辛,就想看我被人推倒,又陪我趴在地上吗?哈——哈——哈!”
我刚想笑,不慎扯到伤口,疼得掉下泪来。
“别哭啊!我这番样子,让你后悔来此?此前,我刚写完一幅……”他一手撑地站起。
“是伟大的《寒食帖》吗?”我挣扎着起来。
“伟大个撒子哟,不过是石头压着蛤蟆,哈哈哈!”
两人摇摇晃晃,躲着人群,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前方突然出现三道门,“御史台”“寒食”“雪浪斋”,他喝着酒看也不看,竟推开第一道门。我大喊慢着,却来不及了,只得随他进去,一脚踩空,落在一捆稻草上,灰尘在仅有的一束光里飞扬。他缓过神来,又是一笑:“本想让你看字帖,不承想却到了这里。”
“比起之前的黑暗,这里……还好吧……”我倚着铁栏杆,光照在身上,生出几丝暖意。
“来人,拿笔墨来……”他拍着铁栏杆大喊一通,不见回应,身体矮坐下去。
“先生还记得雪浪斋的黑石、大槐吗?”
“太行西来万马屯,势与岱岳争雄尊。你为什么问雪浪斋?”
“那里是我的家。”
“你家乡那里,如今已流行这种打扮了吗?”他看着我问。
我刚要开口,狱卒送来笔墨、一壶茶。我开始研墨,先生在石桌上铺好纸,一滴水落在宣纸上,晕染开去,我抬头看向小窗,下雨了。回过头,先生已在挥毫:是处青山可埋骨……
他又在想子由了。写罢搁笔,接过茶碗喝了,一张脸染了悲伤,竟与常人无异。我念着诗句,不觉落下泪来。
“你们那里的人都很爱哭吗?你到底是怎么来的?”
“从梦里来!”之前,我也常在梦里对人说,自己正在做梦。
“人生如梦,下次再见,带你听江风,看明月吧……”
“这倒不急,我来之处,常与几位好友于月夜听江风,闲谈。”
“都谈论些什么?”
“现实的悲欢,少时的情怀。”
“不说月亮本身?”
“也许是因为天上有了很多像月亮一样的卫星,它们和月亮一起漫布苍穹,星河浩瀚,比月亮更令人震撼。”
“谈诗词吗?比如……”
“比如《蝶恋花》,很多人喜欢。”
“呵呵……”先生手捻须髯。
“也有不甚满意的地方,有人推断朝云不久离世,许是与‘天涯何处无芳草’一句有关。”
“无中生有。你也这样认为?”
“是的。”我点头承认,“人们喜欢朝云,常有人拜六如亭,不免叹惋。”
“还有呢?”
“还有就是非常感人的《江城子》,却是悼亡词。”
“就没点儿别的?”
“倒是有,比如《赠李琪》。”
先生又喝一口茶,提起笔,沉思良久,又将笔搁下,抬头笑了:“也罢,如果还能活着出去,我也会把埋在心里的话写出来,告知‘她们’。”
我刚想说话,门哗啦打开,几个狱卒提着杀威棒,一拥而入,要将先生带走用刑。
“不能带他走!”我跑上前去阻拦,被一名狱卒一把推倒,我爬起来,跑上去冲那只手一口咬下去,狱卒吃痛,一把将我甩开,反身抡起杀威棒,冲我劈头砸下!
“啊!”我抱头大叫,从梦里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