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还在厨房里拌嘴,好像油盐酱醋一样,可以给平庸乏味的生活调调味。拌嘴归拌嘴,但厨房里还是传来锅碗瓢盆互相撞击的清脆声响,他们在吵闹中做午饭呢。奶奶的声音总比爷爷的高几分贝,让人听了觉得奶奶总是理直气壮。爷爷好像一直窝着一肚子气。山窝子的男人都是这副模样,在老婆面前说话不响亮,响亮不起来,像是山窝子一样永远被压抑着,但又无限坦荡。日头高了点儿,林子里的鸟飞散开了,各自找食物去了,安静了不少。家里饲养的鸡鸭也往竹林里钻了进去,销声匿迹了。姚小敏此刻只能听见爷爷奶奶的拌嘴声,时断时续,时高时低,好像一支山曲子。此外,就是山窝子背后高山密林时而传来几声悠长沉郁的鹧鸪叫声,或是大风过境的呼啦呼啦声。
小敏,吃早饭了,吃了跟你爷去找小爱!小爱是她家小母牛的昵称,是姚小敏给它起的。它前段时间走生,老跑公牛家去,夜不归宿。昨晚又不见回来。爷爷琢磨着不太对劲儿,说是要找找。爷爷坐在饭桌上,右手把持着水烟筒,把圆圆的筒口凑到苍白的嘴唇,吸了一口,吐出白色的烟雾,然后慢悠悠对被烟雾缭绕着的奶奶说,小蹄子有肚子了还不恋家,不正常。爷爷瘦了很多,脸上的颧骨高高凸起,像是两座山峰,横亘于苍茫的荒野。奶奶见姚小敏不应声,又大声叫唤了一下。奶奶这次明显是把头伸到了窗外,声音传过来的时候,似乎带着滚滚热浪。姚小敏有气无力地回答,知道了。她是有点儿疲惫,但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有点儿慵懒地收拾一下自己,就趿拉着鞋子走出闺房。奶奶给姚小敏盛好了饭,看见姚小敏无精打采的模样,就有点儿惊愕地问,小敏,你不舒服吗?爷爷正埋头吃饭,也把眼睛抬起来看了看。姚小敏撇撇嘴说,没什么。说罢她一屁股坐在黑乎乎的靠背木椅上,心不在焉地吃东西。她夹了一块鱼肉,但没多少胃口。爷爷吃饭的时候从不说话的,这次他破例说道,这条草鱼是母的,一肚子蛋,多吃点滋补身子。姚小敏内心凛了一下,抬头张望一下爷爷的脸。他的老脸在有点儿昏暗的厨房里,仿佛上下弥漫着一层风霜。她有点儿心虚地说,我身体棒着呐。你们多吃点儿。姚小敏说着夹了一块鱼肉,往奶奶饭碗送过去。奶奶让了让,还是顺了孙女的意,有点儿担忧地吃。她不时偷看几眼姚小敏,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儿。
快要吃饱的时候,腹部剧烈疼痛起来,于是姚小敏就放下手中的筷子,捂着肚子走出厨房,直奔厕所。爷爷不吭声。奶奶摇了摇头。女人嘛,就这样了,一个月来一次,没啥稀罕。
由于跑得急,姚小敏来不及摁亮电灯,就大步踏上了坑位。厕所经过改造,告别了以前的一个大缸加两块木板的模式,但昏暗和潮湿不变,而且阵阵臭味就是阴魂不散,不管冲洗多少遍都无济于事。蹲一蹲倒也无妨,但一蹲久了就难以忍受。肚痛难忍,姚小敏蹲了一会儿,好像便秘一般。想起身出去,那肚痛又好像魔鬼一般缠着她,让她不敢动身。后来,感觉有异物从体内流淌出来,像是小泥块从涧隙中滑行而出。姚小敏清楚,是她体内的某个东西开始脱落了,往外排泄,像是一串尚青涩的葡萄,脱落,发酵,变成了红色的酒。她之前去过闺蜜家,见过闺蜜家自酿的葡萄酒,那种颜色,那种味道,至今还记忆犹新。蹲了一会,肚痛缓解了,东西也流光了,就扯来纸巾擦擦,昏暗中还是看见了一大片鲜血。她不敢多看,提起裤子就走,嘴里却冷笑道,姓赵的,休想占老娘便宜!
从厕所出来,姚小敏感觉轻松多了,但胃口也彻底败掉了。她不想再吃东西了,决定就跟爷爷去寻找小爱。爷孙俩商量好了,他往山上探,她到村边窥。他们走出家门不足一百米就分道扬镳。茂林修竹,青山绿水,风光无限,别说小爱陶醉不知归路,就是人置身其中也流连忘返。姚小敏绕过几户人家,穿越几片竹林和一个小草坡,来到了小山岗跟前,空心树像是一个怪物,伫立山上。没有小爱的身影。姚小敏猜测它会不会在山岗的另一侧,就跨过灌木、荆棘,爬山岗。山岗不高,也就二十几步,但也足以让姚小敏气喘吁吁。她来到空心树身边,忍不住就依靠着它坐了下去。抬头看看空心树,觉得它太不容易了。据奶奶说,这树虽叫空心树,但不是它的真名,它的真名叫和顺树,而且据说它还是山窝子的吉祥树,有了它,山窝子和和顺顺。奶奶说,空心树不会死的。但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悲切,明显带着隐约的忧伤,像是那声若有若无的杜鹃晨啼。
风从远处苍茫的山林赶过来,摇曳着空心树,树叶哗哗直响,几片枯黄的叶子飘荡下来,停留在姚小敏的肩膀上和两腿间。忽然姚小敏觉得有点悲哀。奶奶老了,爷爷也老了,他们将会离开这里。她想到了爸爸,已经化作了黄土。也想到了妈妈。妈妈就是没心没肺的女人,把女儿扔掉就走了。她就跟空心树一样没心没肺。此外,姚小敏还想起了赵振华。她对他又爱又恨。如果不是那天她亲眼看见他拉着另一个女孩儿的手,亲亲密密地走过学校那面写着“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大字的围墙,她不会狠心找药吃的。她说过了要为他生个孩子,算是对他的报答。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喜新厌旧的花花公子,让她在黄昏的夕照里独自黯然伤神,好久好久。既然是你辜负我,就甭怪我狠心了。她顺手拿起一片落叶,慢慢撕扯起来。把枯燥的叶肉一点点扯掉,最后剩下一个光秃秃的骨架,轻盈盈的,仿佛一个人死掉了,腐烂了,或如老师说过的天葬,被秃鹰吃了,只剩下一块骨头。
由于心情不佳,姚小敏腹部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她不想想太多了,站起身朝四周瞅瞅,没看见小爱。估计爷爷早已上山去了。不知道他是否有所收获。不过爷爷叮嘱过她了,守住山脚,直到他走下来为止。站在小山岗上,朝山脚那边俯瞰过去,旁边的小溪像是一条白色布帛,弯弯曲曲的,蜿蜒而下,犹在迎风飘展。太阳渐渐猛烈了些,整个山岗变得寂静。村子里的人家逐渐笼罩在烈日的烤炙下,显得奄奄一息。小爱夜不归宿,早是常态。一般而言,两三天之后,它就会屁颠屁颠地回家。她知道它是去约会情人了,就像她跟赵振华幽会一样。幽会过后,怀上孩子也属正常。不知道爷爷为什么忽然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