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亮铮铮

一、

一九九一年,初冬,微雪,我爸满头大汗,骑着自行车回来,我正在院门口踢球。他将车停一边,上前几步,把球断下来,瞬间卷起一层雪花,他问我说,吃饭没?我说,吃了,我妈炖的豆腐。我爸抓过我的胳膊,指了一下自行车后座说,上车。我很听话,拍了拍裤子,跨上车,双手握住前座底下的铁杠子。我们拐进站前街,我爸的车骑得飞快,我脸和耳朵立刻被冻得麻木起来。站前街上骑自行车的挺多,有噌噌超过我们的,也有被我们超过的。马路渐渐变得宽阔,两边房屋渐次矮下去。我爸总是莫名其妙地咂嘴。转弯的时候,车身突然斜下去,我惊叫一声,我爸淡定得很,根本不理会我,上半身继续伏在车把上,仿佛踩着风火轮。我斜探出头,顶着大风,冲他大声喊道:爸,咱们这是上哪儿啊?我爸说,送你上班。我说,上班?去哪儿上班?我爸稍微回下头,说,车辆段。我又问,车辆段是干啥的?我爸说,就是修理火车车厢的。

半年前,我从部队复员,回到了家。用我爸的话讲,在外三年,白混了,既没入党,也没提干,除了腮帮子钻出些密麻胡子,和走时没啥两样。可话说回来,家里也没啥大变化,只是两个弟弟突然蹿得跟我一样高,满脸粉刺,充满儿马的气息。夜里睡觉,我爸屋里传来叹气声。也是,三个大小子,都没工作,够他愁的。半晌,我爸说,明天上班,我报病退,让老大接班。我妈说,如今只能这样了,解决一个算一个。

我爸把车子压得更低,几乎成一个锐角。正值上班高峰,自行车越汇越多,洪流滚滚,滔滔向前。湛蓝的天幕,太阳腾起,从路的尽头,直射过来。前面,就是火车站钟楼了,那是这座小城的地标。大钟“当当”响了几声,惊飞几只麻雀,它们朝着天空啼叫,声音剔透,清晰如哨。站前广场上,有一群旅客,背着帆布包,正和几个票贩子讨价还价。过了车站,来到天桥路口,一列火车缓缓驶来,那是开往哈尔滨的列车。我当兵时,乘坐过这趟车,从火车窗格子望去,人是豆大一点儿,车是甲壳虫,房子呢,像小姑娘的娃娃家,里面是胼手胝足的生活。方才经过的站前街,很快,又会生出一条街道,纵横贯通,于是新面孔出现了。新面孔变成旧面孔,旧面孔变新面孔,如此往复循环。从天桥往下看,球面弧度上,丁点大的城市,就这么星移斗转,日复一日,慢慢换了模样。过了天桥,便是我要上班的地方——城市铁路车辆段。到了门口,我爸停下车,一只脚支地,指着斜对门的回民饭店,对我说,饿不,给你买盘蒸饺?我摇摇头。我爸又说,柱子,爸给你讲,上班了,得好好听领导话,领导说东,咱不能往西,领导赶鸭,咱不能撵鸡。我说,知道了爸,这话你都说一百遍了。

走进车辆段,厂房像宫殿,麻雀在红色棚顶上蹲伏,彼此守望,翅膀张开,又再收拢,不飞也不叫。有光穿过,阴影向外延展,大约几米的距离,随太阳上升,逐渐变长。我们走进货修车间,车间雄伟,十几米高的穹顶,吊着两辆货车皮。空气滚烫,机器轰隆,弥漫着铁屑的气味。我感到耳膜受到重力压迫,好像失去听觉。师傅们一张张漆黑的脸,张合着嘴,露出白牙,陡然地,仿佛拔出活塞,一阵锐响,再回到无声。经过每个人身边,他们都和我爸热情地打招呼,有的还在我头上撸一把,手劲大,能拧断脖子。相形之下,我显得愈发孱弱。

一前一后,我们爷儿俩走进车间主任办公室。主任室烟雾腾腾,墙上挂着“安全高于一切”的标语。主任四方脸,身材挺胖,叼着烟,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手持电话,嘴里吼道:“我告诉你,完不成任务,我撤你职……”,见我爸进来,他指了下椅子,意思先让我爸坐下。

我爸摆摆手说,主任,你忙你的。

过了会儿,主任撂下电话,我爸快步凑上前,给主任递上一根烟,点着,满脸堆笑地说,主任,我把儿子领来了。

姚主任乜斜一眼,说,都是好哥们儿,你客气啥,我上班那会儿,你还是我师傅呢。

此一时彼一时嘛,嘿嘿。我爸说完,把我推到姚主任面前,介绍说,我大小子,范大柱。柱子,快叫姚主任。

我赶紧上前,叫了一声,姚叔叔好。我爸赶忙纠正说,这是单位,叫姚主任。我脸一热,忙改口,姚主任好。我爸说,姚主任,以后孩子就交给你了。姚主任说,没说的大哥,柱子这孩子小时候我见过,这一晃,长成大小伙子了,哈哈。接着,他向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让柱子去车间保卫组吧,先干着,以后有机会再学点儿技术,咋样?

我爸连连点头说,行,行。

然后,姚主任推开门,叫道:小苑,你过来。外面进来一个人,我一看,那不是我家前趟房的苑朋伟么。他穿一身蓝布工作服,胡子拉碴的,袖子上有几个被烟头烧的洞。他比我大三岁,上学时学习不好,经常逃课,他爸总揍他。初中毕业后,在社会上浪荡一段时间,他爸怕他出事,只好提前退休,让他接了班。

姚主任对苑朋伟说,这个范……范……

范大柱,我爸说。

姚主任脸一红,拍了拍脑门说,瞧我这记性,对了,这个范大柱,以后就跟你学徒了,带不好,我收拾你个瘪犊子。你先领他出去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苑朋伟冲我笑笑,一摆手,说,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