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从大山下来了,形单影只,现身山脚边。姚小敏老远朝爷爷招手,并且大声呼喊,爷爷!姚小敏清脆的嗓音银铃一般,在大山之间回荡。爷爷听见了,也看见了,朝姚小敏招手。待爷爷喘着粗气爬到空心树跟前,姚小敏发觉他瞬间憔悴了许多。从大山下来的爷爷一下子衰老了不少。满脸大汗,在遍布皱纹的老脸上纵横交错,仿佛无声流淌在沟壑中的山涧。看着爷爷,姚小敏忽然一阵心酸。风吹着爷爷的脸庞,他眉间的乌黑肉痣在汗水中闪闪发亮。瘦削的肩膀稍微驼了下去。姚小敏待爷爷休息片刻,不喘粗气了,就问道,爷爷,我妈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句话姚小敏至少问了几十遍,或者上百遍,但都没有问出想要的答案,或者本就没有答案。但姚小敏就是好奇,要问。爷爷扭头看看孙女,脸色凝重起来,好像天上的乌云聚集起来。他四处张望一下,叹息一下,说道:你妈,就跟小爱一样,没了影子。姚小敏说,我知道我妈失踪了,但是,为什么失踪了呢?爷爷又回头看孙女,表情痛苦的样子,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姚小敏悻悻然,不再说话。她知道,再问也是徒然。爷爷根本不知道妈妈失踪的真相,就像他现在不知道小爱失踪的原因一样。爷爷还是没有停止搜寻小爱,不断眺望远方,好像希望看到小爱的身影。站在这个高地上,确实可以把大半个山窝子收入眼底。忽然爷爷怅然若失又像是自言自语道,我怕又被拐走了。爷爷之前说了,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见过牲畜跑山外去的,除非来了不干净的人,把它们拐走了。对此姚小敏也相信。因为山窝子确实像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进来不容易,出去也难。尤其家禽牲畜,几乎没有自个儿往外跑的道理。村里人找牲畜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但一般找着找着就不找了,然后也就自己回来了。据说,山窝子几十年来从不丢过东西,只是丢了姚小敏妈妈。现在小爱也貌似丢了。如果真是这样,爷爷的脸可真丢大了。姚小敏开始懂得爷爷的忧心忡忡了。
爷爷抬头看看日头,叹息道,回家吧。姚小敏说,再找找吧。爷爷垂头丧气道,没用,回吧。姚小敏身体有点儿累,也不说什么,回就回。反正小爱也不是小孩儿了,已经快要做妈妈了。冒着炎热回到家,奶奶正站在屋前,对着一面镜子梳理头发。奶奶的头发白了大半,梳起来觉得非常难看。她侧头看见他们两手空空走了回来,明白了,不出声。爷爷走近镜子,摸摸镜子,忐忑说道,我怕小爱被拐了。奶奶停止了梳理。她似乎感到了惊讶,乃至恐慌。姚小敏清楚看见奶奶拿梳子的右手微微颤抖。她正对着雪白的镜子发愣,似乎从镜子中看见了可怕的东西。沉默了几分钟。奶奶忽然张嘴说道,不是拐一个,是拐了两个!爷爷不出声,似乎对这世道很失望。姚小敏也不说话,但她明白奶奶说的话。奶奶之前一直寄望小爱能给家庭经济带来点改善。它如果怀孕的话,很快就会有犊子可卖钱了,而且是笔可观的交易。如今,小爱貌似失踪了,这笔买卖估计要泡汤了。爷爷说,要不要报警?奶奶又停顿片刻,似乎进行了艰难的思考,回答,没用。爷爷不再说话了,疲惫地挪动两脚,朝里屋走去。不一会儿,一阵阵吸水烟筒的潮水声气愤地传了出来。太阳已经偏西了,日头已经被竹林遮挡住了,家开始阴凉起来。山风徐徐吹来,暑气尽消。
有点内急。姚小敏跑入厕所,蹲了十几分钟。没流那么多了。出来时感到肚饥,就去厨房找吃的。奶奶已经煲好番薯,放置在餐桌上了。吃了两条红薯,肚子的空虚感消退了。但心头上的寂寞油然而生。她走出厨房,到隔壁的牛栏看看。牛栏空空的,只有一股难闻的尿骚味。地上的牛屎乌黑黑的,满地散落,夹杂着稻草。牛栏屋前就是稻草棚,是用稻草搭建的塔形草棚,牛在此休息的时候,一抬头就可以拔吃稻草。牛栏和草棚都空空的,更增加了姚小敏内心的空虚。她决定独自再去找找小爱。不能让小爱就这么丢失了,说不定它正在回家的路上呢。于是她对奶奶说想去外面走走,奶奶已经把头梳好了,正收拾东西。搁置在墙边的犁耙仿佛士兵一样,默默地守护着奶奶。奶奶抬头看看姚小敏,吞了口口水,不太放心似的叮嘱道,不要走太远。姚小敏点点头答应道,就在附近走走。她抬头看看天空,阳光几乎全收敛了,换上了稀稀拉拉的阴云。但这又不像下雨的节奏。她决定去找找小爱。说不定它就跟心爱的幽会在某个隐秘的角落。
她走上了另一条小道,两边的花花草草五颜六色,清香扑鼻。蜜蜂也忙忙碌碌,嘤嘤成韵。沿着小道走上一公里左右,到达了小溪边。清澈见底的溪水可以当作镜子使用。姚小敏就常跑来这里照镜子。她觉得这才是大镜子,真正的镜子,人照着舒服,而且越照越漂亮。奶奶那面镜子只适合老人照。忽然有只水鸟从水草丛中扑腾而起,声音响亮,吓了姚小敏一跳。她拍了拍胸口,舒了口气,惊魂未散的样子。如果生活像一条小溪,清澈,安静,那么一些变故,就像扑腾而起的水鸟,总会惊扰着你。像妈妈失踪,远的不说。近的赵振华,不就是一个例子吗?他就是一个灰色水鸟,掀开讨厌的翅膀,把姚小敏的痛苦带上青天。姚小敏沿着小溪往下走,很快就到达小溪的尽头。那里是改变小溪命运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轰鸣。但由于潭水较远,传上来的声音过滤掉了尖锐,只剩下沉郁,但听起来也更惊心动魄。溪水奋不顾身往下扎,似乎就是一种宿命。好像往下一跳,就可以改变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妈妈或许就是这样,带着渴望或梦想,奋不顾身地化作瀑布,冲出山谷,到达外面的大千世界。站在上头往下窥,水雾迷茫中,可以看见潭湖两边的田野,田野不大,但附近就是广阔的香蕉林。她跟赵振华就是在香蕉林约会,缠绵,享受人生的乐趣。第一次幽会,是在香蕉林。第一次把身体交给他,也是在那里。香蕉林,似乎是男欢女爱的最好场所。而女人,最刻骨铭心的莫过于她的第一个男人。他是第一个进入她身体的异物,让她知道生活中有冒险,有刺激,有幸福。当然,她后来怀上他的孩子,也是在这片香蕉林。姚小敏依偎着他,对他说,我要给你生个孩子,拿去卖钱。赵振华笑了笑,不说话。那片香蕉林曾经是她的浪漫之地,温柔之乡,如今却换来了痛苦,不堪回首。她不愿意多看。那里又没有小爱的身影。小爱不可能跑那里去的。那里已是谷外,与乡镇相邻。她现在就在乡镇念初中。奶奶说,念完初中,不去深圳打工的话,就要去更远的县城念高中,然后就去更远的地方,念大学。但这些,对姚小敏来说,遥不可及,因为她成绩太差了,不敢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