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去爷爷奶奶家,我一般跟爷爷聊天。跟爷爷说话是自由的,奶奶就总是说让我不适的话。比如荔枝的季节,奶奶拿出来半袋荔枝,会赶紧问:你家有没有种荔枝?我觉得奇怪,我家有没有种荔枝你不知道吗?她继续问:你村里有没有荔枝?我就更奇怪了,我们不是同一条村吗?才明白过来,我现在是“外人”了,我嫁出去了,已经不属于这个家了,即使我的人依旧住在这个村里。时间再往前一点,每次她还会问:你们领证没有?怎么还不领证?是不是他不要你?他有没有说过肯要你?之类的。而爷爷,即使已经老年痴呆,还是会说:旅行结婚多好,让你弟弟以后不用摆酒,两个人自己旅行结婚多好。
现在奶奶可以让大家跟自己说话了。我觉得她可怜,可是这样“吐气扬眉”的感觉,我确实不喜欢。
不过奶奶照顾爷爷,是辛苦的。奶奶放弃了自己的菜地,也不能自由出去,就待在房子里,等着爷爷忽然提出什么请求,比如要喝一口酒,比如要把袖子翻下来……爷爷什么都不吃,只在床边放了两瓶酒,一瓶广东米酒,一瓶“冯了性”风湿跌打药酒,时不时就要人扶起来喝一口。水是不喝的,不过会喝维他柠檬茶,一小盒喝两天才喝完。
反正就是不吃饭,“人瘦到好似一根烧火棍一样”。也不肯去医院,爷爷是不听别人意见的。从别的角度上说,这叫有想法、有原则。他有自己坚守的一套逻辑,不需要别人理解他、赞同他。比如年轻的时候他做公社干部,有一次有个去北京开会的机会,他不去。我故意说他:后悔了吧?现在你这么老了,想去北京都去不到了。他正色说:后悔什么?那时去要用公社的钱的,公社收入又不多,我一个人,路费就要用掉全村一年的收益!我不能去。听完我马上渺小得变成一粒小芝麻。爷爷的想法常常让我钦佩,比如他有一个孙子,也就是我的堂弟,堂弟娶了老婆,先后生了两个小孩。爷爷喊他们:万牛!万达!这两个名字,跟他们真名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全世界只有爷爷一个人这样喊。几年过去我才无聊问爷爷:为什么叫他们这个名字啊?爷爷说:他们的妈妈,家里没人了。是啊,我想起来了,小孩的妈妈,也就是堂弟的老婆,她家里没有兄弟姐妹,爸爸妈妈也不在了。她是姓万的,所以爷爷想让小孩子也跟着姓万。
小窝带我出去散步,看见一家工厂外面有间两元店。我们花了八块钱,买了一副象棋,我摩拳擦掌,要跟小窝玩一盘。
可是真下起来了,没五分钟我就想把棋盘掀翻,我说:烦死了!
小窝帮忙补充:烦死了!早知道刚才不买了!——是吧?!
我有点不好意思,什么都被看穿了。然后,我把“兵”倒退一步,吃掉他的“车”。
他只能嗤笑几声:哈!哈!哈!不过也没办法,都习惯了。毕竟我是玩成语接龙可以接“脚底按摩”的人。
封村了一段时间,我倒是愿意出门了。我们一共散步了四天,第一天是出去寻两棵木棉树,我老是从高处望它们的头顶,也想到它们脚边看一看。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则是闲走闲逛,我见到什么植物,就给他介绍:这是毛毛花!这叫刺刺树!这,紫紫花!不过有一点烦恼,最近紫颜色的花开了好多种,这也是紫紫花,那也是紫紫花,糊弄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一路散步走过去,还会看见绿草地上独独有一枝紫红色的草呀,看见一棵树上挂了好多弯弯月亮一般的枯叶子呀,跟看院子的小狗说几句话呀,圆圆叶子三叶草旁边居然长了另一种坑坑洼洼叶子的三叶草呀……走在前面的小窝这时候会停下来,耐心等一下我。等多了,我有点担忧,他是不是在忍耐呢,他会不会觉得无聊呢?一个人忍耐多了,迟早会变成不耐烦吧?可是有一天他看见我在看网上的视频,有一个总是带小孩子在乡间散步的妈妈,她会把盖满炮仗花的院子说成花仙子的家,会把落日的光芒说成太阳公公送的披肩……才播了几秒钟,小窝就说:这个人不就跟你一样吗?
哇,我就知道,他不会不耐烦的,他是真的喜欢跟我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