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 粝
粗粝,是我对《枯树鸲鹆图》的直观印象。显然,这里存在着明显的矛盾,工笔画似乎很难与粗粝一词搭界。粗粝的直觉,或许从这只体积庞大的鸲鹆而来。它身形健硕,羽毛丰满,目光炯炯,嘴角上方的羽毛由于健康而呈现美好的秩序。此时,它的脸朝向画面右方,随时可能发出一声粗粝的鸣叫。对了,粗粝由此而来!
其次,是它羽毛的黑。黑压压一片,谈不上美。显然,这是低估了宋人审美的深度。他们尊崇的,并非色彩的缤纷。从宣和画院的“大管家”宋徽宗说起,他将工笔画分流为工笔设色和工笔水墨,并用纯粹的墨色创作了《写生珍禽图》《柳鸦芦雁图》,将美感从色彩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从而进入心灵审美的高度。如同一个爱吃糖的小孩子,口味成熟,渐渐迷恋淡淡的苦和咸。
这也许与宋徽宗信仰道教不无关系。
《老子》第二十八章中说“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武”。黑是夜晚的颜色,是墨色,是空间的幽闭处,白是白昼、是盐、是雪、是虚空。水墨,是黑白之道最直接的演绎。“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黑色,即玄色。如此,这只披着黑色外衣的八哥,这种缺乏精致的丑,正符合一种更高级的、富有内蕴的美学定律。这种美,在文人学士中被演绎得更为彻底。
然而,黑得彻底,不事雕琢,只是粗粝的表面。此画的美感,更在于其在一团黑的外表下,准确丝毛。画家所做的努力,像是隐秘的,低调的。他用丝毛手法在黑鸟的头部、背部、腹部留下的笔迹,都是功不唐捐。鸟嘴里那片薄薄的小舌,更是宋画的标志性写实。这只黑鸟,只用了一个爪子,便稳稳地立在枯树枝上。前提是,这根树枝足够粗壮。树叶硕大,树干工写结合,充满沧桑的力量感。
这幅画没有署名,画册标注为南宋佚名,而不同观点认为是北宋画院的作品。南宋院体画多妩媚,在花鸟画中尤为明显。
鸲鹆,八哥的别称。八哥历来为画家所喜爱。从工笔到写意,黑得越来越不修边幅。八大山人画过很多八哥,那种黑,是倔强、是委屈,是冷漠,是不甘,是永不屈服。《枯树鸲鹆图》的作者倘若看了八大山人的画,也该是内心为之一振。
准 确
画者,文之极也。语言的尽头,是画;画的尽头,是诗——又复归语言。
明代诗人杨基有诗《天平山中》: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徐行不记山深浅,一路莺啼送到家。若非时代交错,我会怀疑林椿的这幅小品,是根据此诗所作。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画家降低了作为观者的“人”的存在感,令有着婉转鸣叫声的绣眼鸟,成为感知自然美好的主角。枇杷,亦是主角。生生不息,生机勃发,生意盎然,在我们不曾留意的天地一隅,上演着这样的情景剧。
生化,生息化育。《文子·上德》中说:“地平则水不流,轻重均则衡不倾,物之生化也,有感以然。”格物,便是准确地感知外物之理法。
这幅《枇杷山鸟图》,准确得完美、不留余地。那串枇杷的结构,像是分子几何建立在光谱学数据之上,无可拆解。每一个枇杷果子浑圆,边缘用极细的线勾勒,层层渲染,制造出无骨的效果。每个果子头部的六瓣果脐,均匀分布,像是花蕊般整饬而醒目。作为绣眼鸟,眼周围象征性的一圈白点,大小均匀得像是印刷品。然而大自然造物,确实如此,并非臆造。绣眼鸟紧盯着的那只蚂蚁,腿脚纤毫毕现。
艺术品,一旦完美,便成为易碎的梦境。以《枇杷山鸟图》为代表的宋代花鸟小品,在时代的更迭中,成为易碎品。王朝式微,宋元更迭,这种精巧的情致不为统治者所喜。在异族统治下痛苦挣扎的文人士大夫,更没有耐心去攀附这种完美。他们眼中残缺的江山和内心奔涌的不平,只有借自由流淌的水墨才能吐露。换了时空,这种完美,终成另类。
时光长河流淌到当下,我们作为被信息的洪流裹挟、被“美”的碎片喂养长大的一代人,又重回归对完美的渴求、对静穆的憧憬。我们以技术的优势,将历代艺术平铺眼前,目光自然聚焦于宋画。感慨于这种完美,不仅仅是一种外形的攀附,更以其丰盈的内在取胜。我们为这串枇杷的完美动容,对这只绣眼鸟的专注神情倾心。心摹手追,起稿,上色,晕染,苦练数日,无数次接近,却无法抵达,更无法超越,也无法再造。最准确的接近,是用技术复制。这是现代艺术的优势,也是硬伤。《枇杷山鸟图》的画稿,被印刷品替代。创作的流程,简化为敷色。
我想,不如干脆放弃这种无效的临摹。或许,我们还有别样的接近方式。
立夏前后,来江南,看枇杷。枇杷不仅是一种吃食,更是为观赏而生。枇杷的黄,比明黄低调,比土黄明亮,是独有的。你只能说,那种黄,是枇杷黄。枇杷的叶子,浓绿而狭长,也是为笔墨而生。
在枇杷林中静坐,等待一只绣眼鸟。绣眼鸟通常结伴出现,一只追随着另一只的身影而来。枝叶开始晃动,那种晃动与有风吹过不同。起风时,树叶朝着同一方向晃动,而鸟儿来了,东一下,西一下,整棵树都灵动地颤抖。它们走的时候,是一只紧随一只离开。等全部离开,树便又复归安静。偶尔,也会飞来一只绣眼鸟,它好像不知道自己落了单,吃饱后,干脆站在树枝上发起了呆……
不要埋怨距离太远,鸟儿看不真切。当年,林椿也以无数次静坐,打下了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