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2)

朋友流泪时,我想起去年一起去吃麻辣烫。在没有任何传统的深市,这家店是他最心心念念的美食。那天吃完坐地铁,不知怎么聊起父母,大家同事两年,从来没有讲过这些。我只记得他说,要我先顾好自己。他站在台上流泪时,四十桌亲戚正热烈地吃菜,冷盘热盘流水般地上,他眼睛跳跃着落过灰扑扑的故乡。

我奇妙而畅通地完全感受到他眼神里交杂的无奈、叹息、不甘和苦尽甘来。他想起多年前在苦寒和酷热里读中学,读得皮肤皲裂、眼球突出,学校的水泥养猪场和黄绿印刷厂震天轰鸣。三百头猪进食时他们也在食堂里埋头吃饭,印刷厂的污水把学校后山的小溪染蓝,像沾在他手上的蓝墨水。跋过这许多年的深水,他挽起裤脚走上河滩。泥土干燥温暖,像想象里的春天。

他长得比父母都高大,也许是北方的严寒把老人逐渐压弯了。他们是村头两块过度播种过度丰收的土地,乳房下垂、皮肉松弛。因为剥出过多粮食,他们度过饥荒的晚年。司仪说,现在请两对父母面向自己的爱人。泥土面对泥土时,流经他们的粪水滋养着生育。

早先有人说,希望爱情照拂我,以此助我渡过生活种种幽暗。爱情不一定是解药,爱却是人梦寐以求的致幻剂。不论它在人身上如何晕开,起初我们都抱着彩虹的愿景。也许是预想过太多错落,又是尽我所能而无所求取,今朝醉或明日醒,我都能接受。去实践一些精美的理论,是爱的一种课题。是尊重、成全、珍爱我自己,重新发现我的富有,挖掘我的深井。譬如理论是悬挂在穹宇的金色果实,我虽不能摘取,低头时也明白它光芒万丈。

他的美德是成为他,我的美德是成为我。阅不阅读、结不结果,都不紧要。把我倾倒在你身上,或者你向世界下雨。

C 师给我发去年夏晚一同走过的街道,如今长出交影凌乱的枝杈。黄灯一照,像一杯泼在地上的茶,浮动两根枯荷。思及彼时在长凳上抽烟、言语,绝好的夏夜。生活中种植着一些神性时刻,时间在原地被无限拉长。

朋友发几张小女儿的照片,去年见到的时候尚在襁褓里,现在穿着黄粉春装,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朋友说,下次见她都该上学啦。我猛然意识到朋友在时间里孕育起一个孩子。乳汁流一千次,牙齿只长三粒,母亲衰老一分米。

时间是在阴影里打捞暴雨、庄稼、扬尘和母亲。

小波忌日那天,我在自行车上想起黄金时代。

我一直记得一个昏沉的午后,父亲停下电动车,我们在花坛里摘像玫瑰的月季。银暗的雨丝飘下来,沿着有些腐烂的玫色花朵凝出一串水珠。那天起了潮湿的灰雾,挂在两边的高压线上。我反坐在电动车后座,父亲向前时,我在后退。后来南水北调的河道修过这里,公路翻新,沿河的大斜坡上总有许多白色大鸟。

我们从城西的平房里出来,父亲在石臼里和好煤,把两袋面粉放平堆在墙角。丰满的面粉袋像母亲的大腿,白腻、细韧,面粉袋洗干净晒好,用来装下次搬家的家具。平房区的厕所没有隔间,拐进水泥墙,被沤得黄绿的墙跟下,每隔三步挖一个灰色的坑。没有垃圾桶、挡板、冲水按钮。大家蹲下时面面相觑,聊几句闲话,身边堆着高耸的纸团,挥手驱散围绕屁股打转的绿头苍蝇。我穿行在性、繁殖和排泄过度暴露的人生里,没有武器,太阳汹涌。朝西掀起柳树,那是我的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