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当我背着老式的书包，穿着旧旧的学生服走进大学校园时，我内心除了震撼，还有深深的自卑。校园里高耸的楼房、苍翠的大树、姹紫嫣红的花园，似乎都与我无关，看着身边那些帅气时尚的男生女生，再看看土里土气的自己，我不由自卑地低下头，将一脸的窘迫深深埋藏起来。
从离开家的那天起，我就暗下决心，今后要靠自己的能力读书，不要父母再为我操劳了。于是我像大多数同学一样，做起了家教。那天，我举着一个“家教”的牌子站在学校门口，等待“客户”。这时，一位中年男人骑着自行车过来了，简单问了我几句，便定下了我这个“老师”。去他家的路上，我才知道原来他是我们学校的一位老师，姓曹，来给他的儿子找家教。我这才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曹老师，四十多岁，很瘦，穿着一件很常见的蓝色T 恤，头上有隐隐的白发，普通的衣着中透出一股读书人特有的气质，他那慈祥的微笑中有着一丝让人难以觉察的无奈。
穿过一条长长的巷子就到了曹老师家。看到他的儿子，我很是吃了一惊，这个孩子异常肥胖，看起来一米六左右的身高竟有二百斤左右的体重。那孩子看见我，没有微笑，一副很害怕的样子，直往他爸爸的身后藏。我明白了：这是个智障孩子。一时间，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曹老师很平静地拉着孩子的手，告诉我他叫曹斌斌。一个很帅气的名字。曹老师对我说，我只要领着斌斌读书就行了，而他要读的书，竟然是小学一年级的课本！原来曹老师为了不让他的语言功能退化，就让他不断地读书，读那些牙牙学语的孩子们读的书。我心里不禁酸酸的，曹老师是个大学老师，而他的独生子却先天智力低下，老天真是不长眼啊！
说实在话，曹斌斌的智商其实连学前班的孩子都不及，他读书完全是机械的，连死记硬背都算不上，但是曹老师竟然教会了他背古诗！看着曹老师因为儿子背出了一首诗而高兴不已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对于别的孩子来说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可有谁知道曹老师付出了多少心血！
曹老师对我很和蔼，就像父亲。每天我们读书的时候，曹老师就在隔壁房间做他的学术研究。我们常常是边读边玩边吃东西，曹老师拿出家里最好的饼干让我吃，却让斌斌吃那种最便宜的黑饼干，说怕他再长胖。世上有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即便是斌斌这样的孩子，在父母眼中也是个宝啊。每次我走的时候，曹老师总是拉着斌斌，站在巷子口微笑着跟我挥手再见，有时候我走了好远，再回头，看见曹老师还站在那里，我心里就暖暖的，仿佛巷子那头站着的，是自己的亲人，是父亲。
后来，我才知道，曹老师是研究明清文学的。我听过一次曹老师的讲座，听他讲《水浒》，讲《红楼》，讲《三国》，讲那个朝代的兴衰浮沉，讲那个世界的悲欢离合。曹老师是位智者，他为多少学子指点迷津，却独独对自己的儿子如此无奈。然而他却没有任何抱怨，在他脸上，我看不到任何对命运不公的怨愤，更没有对儿子的嫌弃。他每天忙来忙去地照顾儿子，始终是一脸的慈祥和平静。
有时候我觉得，不是我给曹斌斌做家教，而是曹老师在教我，教我生活的哲理，教我人生的智慧，他在用他的生活给我上着无声的课，给我那卑微青涩的青春，注入了金子般灿烂的阳光，让我能够勇敢地对抗以后的风风雨雨。
二十多年过去了，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曹老师，可是记忆中那条深深的巷子，却一直温暖着我，让我心怀阳光，慈悲，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