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文展

大约十一岁的时候,我得过一场病。说起来病情并不严重,就是不爱说话,不爱吃饭,不爱和任何人对视。

父亲开出的药方是:“不就缺玩伴吗?找啊。”

第二天,文展便被我母亲领到家里,来找我玩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文展家就在我家后面,他大我一岁,而且“书读得不错”——母亲介绍的时候强调了一下。

我不记得当时他什么表情,只记得自己“哦”了一声,继续睡觉。我的冷漠并没让文展放弃。我记得他当时似乎很用心地观察了我,审视了我房间里摆放的东西,然后很淡定地坐在我的床尾。

他推了推我:“起来,聊聊天。”

“不聊。”我回他。

“还是得聊聊,你是想一辈子就这么过去吗?”

我的内心波动了一下:“没什么可聊的,你别来吵我,我只是觉得一切都很无聊。”

“正因为你觉得无聊,我才要和你聊天。我要告诉你,我们有机会过想象中的生活,我们可以挣脱这里的一切。”

这句话倒是让我坐起来了。我承认,他猜出当时在内心困惑着我的东西是什么。那年,小镇还铺不起水泥路,到处是土路或者石板路。小镇的每条小巷我都串过,每个屋子我都闹过,我开始思考自己要过怎样的生活。但当我想象自己未来的生活,可能像小镇里任何一个成年人过的,我就觉得这种无趣令人恐惧。

“所以我们要创造我们的生活。”这句话,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很清楚。当时我想,怎么会有一个人,能把这么矫情的话如此认真地说出来。

但我得承认,他说话的时候,有那么一两秒,我脑海里闪过草原、星空之类的景象。

我想了想,说:“我得先睡一觉,明天再找你聊。”

在他告别前,我才努力睁开眼认真看了看他,却发现,他竟然是兔唇。

第二天,我去他家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周围将近一半的孩子每个星期天下午都聚集在这儿。等到人聚得差不多了,他才站起来宣布他的提议:“一会儿我们一起去海边挖文蛤。某某和某某负责去家里拿锄头……”待一切安顿完毕,一群孩子就浩浩荡荡地从文展家里出发了。

每次我看着他高调地布置一个下午的事情时,总好奇地想,为什么那么多人像上课一般,在固定时间来他家报到。他又是用了什么方法,似乎让自己高出这群孩子不止一个层次,以至让所有人都未产生任何嘲笑或者反抗他的想法。

我刚加入“文展兵团”,就听说文展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情。

我终是没能忍住好奇心。等到其他孩子都散去之后,我把文展拉住,支支吾吾地问:“他们都说,你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情,是什么事啊?”

文展问我:“你想看吗?”

他从床底下掏出一只棕黄色的皮箱。皮箱打开,是厚厚的一沓纸,纸下面,是厚厚的一摞书。他小心翼翼地把那沓纸拿出来,一张,一张,轻轻地铺展在地板上。他的声音都压低了:“你看,这是年份,年份下是我整理出来的、每一年这个国家发生过的我认为重要的历史事件,我还写上了我认为的这些事件发生的根本原因……”

“从九岁开始,每天晚饭后我就一个人做这样的整理。我觉得,要是我能在十八岁前做完这一千多年的整理,或许我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他的脸通红通红,几乎可以看到皮肤下的血液在沸腾。

我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气冲了上来,头顶似乎在汩汩地冒汗。我睁大眼睛看着他,那一刻,我甚至觉得,他已经是个伟大的人了。

或许这类宏图伟志孤独地藏在他心里太久了,一天下午,他几乎对我和盘托出他的计划:“比如我,未来一定要到大城市生活,所以我计划读大学或者读省城的重点中专。考重点高中,再上重点大学,这不难,但花费实在太大了,我家里很穷,还是上重点中专比较合适。然而,到大城市只是第一步,我得留在大城市,并且获得发展的机会。我必须训练自己的领导能力,让自己未来在学校里有机会当上学生会主席。”

“所以你每天组织我们这帮人一起玩,是在训练你的领导能力吗?”我这才恍然大悟。

他得意地点头:“而我整理中国历史大纲,是因为我在中考作文里可以大量运用历史知识,这应该能保证我拿到不错的分数……”

我几乎屏住了呼吸,发觉自己此前活得太天真、太傻。“我怎样才能拥有这样的人生啊?”惊讶和莫名的恐惧,让我讲出了文绉绉的话。

或许连文展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话完全摧毁了我。接下来的这个暑假,我被抛入一种对自我全盘否定的虚空里。

内心的苦闷驱使我一次次缠住他,而他总试图用一句话摆脱我:“自己的路得自己想,我不可能为你的生活寻找答案。”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然后疯狂地、半懂不懂地看叔本华、尼采、康德等人的哲学着作。有一段时间,我常常眼神呆滞地自言自语。

再不关心我的人都看出来了,我这次生的病比上次的更严重。母亲似乎也明白过来,还是只有文展能帮我。

半推半就下,文展终于在暑假快结束时再次见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