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文展(3)

信里,他热情洋溢地夸奖我的“成就”,最后他说:“我最近在构思一个大计划,计划成了,将打败所有人对我的质疑,让老家人以我为傲。”

斟酌了好一会儿,我回信说:“没有人质疑你,大家许久没见到你,很期待能和你聚聚。不如今年春节就回老家,小时候的玩伴真该一起聚聚了。”

文展没有回信,春节也没回老家。我知道,短时间内,他不会再让自己被我联系上了。

从老家回到北京没多久,母亲打来电话说,文展的父亲突然中风病逝。“文展回来送葬,你都不能想象他变成什么样了,很瘦,很黑,头发枯枯的,不太愿意和人说话。”

又过了一个月,母亲和我闲聊,说文展回小镇工作了,“是他母亲劝他留下的,据说找了关系,在镇里的广播站当电工,也帮忙编辑些文章”。

听到这个消息,我几次想找个事由回一趟老家。这个想法,终于在这一年快过年时实现了。

我们已经十几年没见了。十几年,一个人身上的全部细胞都代谢过多少轮了。我因而又惴惴不安起来。因为内心的不安,我始终没有去敲他家的门。我想的是,我们两家住得那么近,总能无意间撞上吧。或许这样的见面方式更好。

果然,回家的第三天,我拐进小巷的时候就远远地看到文展。他正从巷尾走过来,应该是要回家。我兴奋地招手,他似乎抬头瞥见了,但又像没看见,继续往前走。我喊了声:“文展。”他却似乎完全没听见,竟然在一个小路口直接一拐,拐出了小巷。

我最终决定,去他家拜访。

他确实如同我母亲说的,瘦了,黑了,头发枯枯的。但他最重要的改变不是这些,而是他给人的感觉。他的背微驼,眼睛半乜着,疲惫但警惕,眼神冷漠却并不具有攻击性,而仿佛是对他自己的冷漠。他已经不是十几年前我熟悉的那个文展了,生活已经把他雕刻成另外的模样。

“好久不见了,文展。”我试图用小时候一周不见时那种打招呼的口吻跟他说话。

他显然没有预料到我会来,愣了一下。

我努力找寻过去的影子。“这房间没变啊,那个皮箱还在吗?我还记得,里面放着你整理的历史大纲。”

“皮箱里装了一些我父亲的衣服,和他的遗体一起烧了。”

“不好意思。”

我沉默了一会儿。

“那些历史大纲呢?当时你做的这个事让我非常崇拜。”

“哦,那些无聊的东西,我带去福州没多久就扔了。”

“真可惜啊。”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我们又沉默了许久。他似乎意识到我努力背后的善意,试图挑起话题:“我在广播站还播过你写的文章。”

“是你特意关注的吗?哈,我又不是什么大作家。”我马上抓住机会,试图通过自嘲,让这场对话进入放松的阶段。

然后我开始讲述自己在外地生活的种种。

我没有预料到,他竟然沉默了。而且这一沉默,不是我想象的一个小小的、可以逾越的、可以熬过去的间歇。他冷漠地坐在那儿,任由沉默如同洪水般漫延,一层层铺开来,慢慢地把人吞没了。

我终于忍不住,站起身说:“打扰了,我先回家了。”

此刻,他却突然说话了:“对不起,其实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厌恶你。”

我愣住了。

“你说,凭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我?”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知道他提出的,是我们都没办法回答的问题。在本质上,我们都是既失去家乡又永远没办法抵达远方的人。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去过文展家。每次过年回家,我远远地看到他,也总是赶紧躲避。母亲不知道其中的缘由,总源源不断地带来他家的信息:文展和他哥哥的矛盾爆发了。他哥哥凭着老婆带来的嫁妆,开了家海鲜店,日子过得不错,总是对文展冷嘲热讽。文展的工资不高,每月只有一千多元,他在工作中本来就看不上同事的粗俗,在单位的日子也越发难熬。文展的母亲到处奔走,试图帮他找一个好妻子,但因为兔唇和事业一般,一直没找到。坚持了两年多,文展再次走了。这次他不是去任何一座城市,而是向上级部门申请,跑到一个只有几千人口的小村庄,挑起附近地区发射台的维修看护工作。

我知道,他和我这辈子都注定无处安身。

(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皮囊》一书,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