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我的房间,似乎有点儿急躁:“你知道吗?因为被你打扰,我这个暑假预计要完成的目标,只完成了八成。我明年就上初三了,这是我的一场战役,你答应我,不要再拖累我。”
我点点头。
“我要告诉你的是,困惑、一时找不到未来的大目标,这很正常,没有几个人能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你做好眼前的一件件事情就可以了。”
“那你为什么那么早就知道自己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这个问题,或许真是问到他的心坎里了。他突然双眼放大,像下了决心一般,转过头向我郑重地宣告:“因为我想,我是天才。”
宣告结束后,他似乎才突然记起此次来我家的任务:“不过,你也是人才,是人才就不着急,把生活中的事一点点做好,生活会给你答案的。”
我没想到的是,我竟然在他面前哭了。
过了那个暑假,文展读初三了。用他的话说,他要迎来第一场战役了。当时有个奇怪的政策,重点中专只招某一个分数段的高才生。按照计划,文展必须把自己的命运,准确地投进那个分数段。我知道这个挑战的难度。
文展把“兵团”在他家活动的时间压缩得越来越短。许多人不解,向我询问原因。
“或许他骨子里头是个自私的人,用完我们就不要了吧。”当我说出这样的话时,连自己都觉得惊讶。这让我察觉,自己在一定程度上成了被他“奴役”的人。而这种意识,让我分外痛恨起文展来。
我甚至偷偷想象:如果他失败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让我意外的是,这样的表情,我竟然很快就看到了。母亲总是有意无意地给我带来文展的消息。她说:“文展似乎压力过大,每次一考试就头疼得不行,成绩下滑,还整夜整夜地失眠,头发一直在掉。”
以前文展总交代他父母,家里的门要一直开着,方便我们来找他玩。但后来,他家大门总闭得紧紧的。
一天下午,我躺在床上睡懒觉,突然听到母亲在和一个人高声谈论着什么。那语调格外有力、坚决,我兴奋地跳下床,果然是文展。
他走进来,双手一摊:“我做到了,我考上了福州的一所重点中专。我打败了所有不看好我的人。”
我顾不上反驳他其中一些偏激的话,激动地大叫起来。我激动的不是他可以去大城市,而是他活过来了。
文展最终以一个模范的样子,启程前往城市了。告别的最后一刻,他特意转过头对我大声地喊:“我在城市等你啊,黑狗达。”
我挥挥手,心里为他依然最看好我而得意扬扬。
文展开始给我写信,在第三封信里,他的口气有些疲惫,说“自己的兔唇成了一些庸俗的人恶意攻击的重点”。此后,他不再主动给我写信了。
我听说,他因为兔唇在学校被人取笑,还跟人打过一架。我着急地写信给文展。
他的回信来得很迟。信写得很简单:“别担心,我遇到一些自己没有料想到的挑战。但是,未知的挑战本来就在我的规划里,我预计在这一学期结束前处理好这个问题。所以我可能没时间给你写信了,我们暑假见面时再说。”
然而还没等到暑假,文展就提前回家了。同伴当然络绎不绝地去拜访文展,但一周不到,他家的门又关上了。
和完全拒绝其他人拜访不一样,文展起码开门让我进了。他依然努力地掌控讲话的主题,但我感觉得到,他讲话的时候总不自觉地喘气。一个十几岁精瘦的少年,讲话却总是喘气,他心里仿佛压着什么巨大的东西。
我和他唠叨着自己来年的中考,以及在择校问题上的困惑。
文展果然急急巴巴地建议我,一定不要考师范或中专。“这是多么让人厌倦的小地方。”他说。他觉得考大学是个很好的想法,只是我要做好心理准备:“到了大城市,你会发现,咱们这种小镇捏出来的人多粗陋。”
“然后,你会恨生养你的地方,因为它拖累了你。”文展说得很认真。
那天,我终究没勇气问,他是如何和讥讽他的大城市同学相处的。
那年他什么时候离开老家的,我不知道。接下来的暑假,他有没有回老家,我也不知道。虽然隔着一座房子,但我感觉,我们像身处两个世界。
直到收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时,我才觉得,自己或许有必要和他说一声。我前往他家尝试找他,他果然没回来。
“文展告诉我,从现在开始,他要努力留在那座城市。他希望自己不用再回来了。”他的母亲这样告诉我。
自那之后,他果然再没回过小镇。
大学毕业后,我如愿成了一名记者,来到北京。登上景山公园最高处的那一刻,我突然想给文展打电话。每次过年,他的母亲总是要来找我聊聊天,然后一次次给我抄写文展的电话号码。
电话接通了。“哪个兄弟啊?有什么好事找我啊?”他的声音里竟然听不出兔唇的感觉。他再次吞下了自己的残疾,但不是以童年时期的那种方式。
我张了张口,最终,没说一句话就把电话挂了。我感觉到,那样的言说方式背后,有着某些油滑、市侩。我没想过,要如何与这样的文展对话。
过了一周左右,我在自己博客上公布的邮箱里,收到文展的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