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夏日溯源而上(4)

你在讲话的时候,用手抹了一下脸,就像是抹下一脸雨水。夸张。车窗外还是一望无际的白,一望无际的空,一望无际的干旱和迷离蒸腾的阳光。天没变,时空在静止中,远处和近处的景物,朦胧而刺目——冈坡、田野、杂木、野草、藤蔓、石棉瓦房、某某农业生态园水泥门柱、巨大的假榕树、塑料松柏和花簇、石狮子、红灯笼、广告牌、路标,都一动不动,垂死的样子。刚才那一阵狂风暴雨令人质疑,本来就不存在,是不是我们几个热昏了头,同时出现了精神幻觉,我们不断假设、虚构、猜想、编故事、调侃,但都不能缓解内心对干旱和炎热的恐慌。天空比上午更白、更空。栀子发来微信,到了?惊异的语气,我似乎想起什么,看时间,14:06,可不是,下午三点才上班呢。这个时间点,人们正睡午觉。我立即回她一个“汗”的表情。栀子又发来微信,我在联系人,尽快。你们若先到,在一楼大厅左侧图书阅览室等我,有空调。

路况变得越发不好,局部损毁严重,还有点窄,弯弯曲曲的。路上一辆车也没有,包括远处,目之所及,一个人也没有,抑或说,一个活物都没有,就觉得有点夏日魔幻,或者真的错了。从路况看,这里平日早已人迹罕至,令人不解的是它却是进出高速口的必经之路,这里正在弃用。猜想是有新的路口替代了,地图导航,现代科技,人工智能,它再神奇,终究是机器,林志玲也是机器,这会儿她也不说话了。大约美人困了,午休去了,车子只好机械地驱动、旋转,一往无前。没有意外,二十多分钟之后,林志玲醒来,把我们叫醒,顺着她好听的声音,我们就看到了某某文化中心的牌子,竖立在一座大楼楼顶,有点喜出望外。文化中心的建筑呈半圆弧形,左边的附属设施还很有艺术想法地拐了一下,因此门前看似是一个对外开放性的小型广场,但有院落的味道。车子停进去,我们下车,太阳毒辣无比,一只脚刚探到水泥地面,像是踩进火里,于是急速朝中心的大门冲去,身后火花四溅。

大厅空荡荡,我们就进了左边的阅览室。阅览室有六间房子那么大,摆放一排一排的课桌,估计平时有诵读、讲座、会议或研讨。主席台的位置一侧可能是借阅处,桌子上有一台电脑,剩下凡有空的地儿都堆满了书,包括隔断上面,厚的薄的,大的小的,一摞一摞的。从摆放的形状看,像是借阅后归还的书籍,太多了,图书管理者还没来得及整理、登记,重新归类。主席台后面是书库,有一隙可见那些密集的书柜和书架。我内心有小小惊叹,在这么一个边远小山城,会有这么多阅读者。我的眼前立马浮现出黑夜里无数个小小的松明和烛火,那些阅读者站在黑夜里,举着,我们看不见他们是谁,但他们的脸被映照,优美,和悦,光洁,熠熠生辉;我也望见无数晶亮的雨花和水花,落地成河,汇而成流,百转千回,滴水穿石,冲越一切高山大阻,释放出水的能量。阅览室另外三面墙壁是到顶的巨大书架,上半部分是装饰,有中外名画,文学家、科学家画像,伟人、名人、先贤、圣哲读书的名言,等等,下半部分是书架,陈列着的不是书,是报纸、宣传页和刊物,供人自由阅览。我们发现,那其中竟会有那么多文学类期刊,甚至以为他们或者订全了所有中外期刊,这惊叹就不是小小的了,堪称伟大!我们很快在那些刊物里找到了我们发表的文章。那种惊喜的程度,无以言表,我们就是这样将自己或者说是另一个我,思想和肉身,叙述和言说,通过某种方式和渠道,进入公共受众空间,你被打开,随之呈现,写作时对阅读的无数想象成为眼前的事实。

是的,阅览室、图书馆,还有书店、书吧,书房,公共或私密的空间,都是人类小小的精神湖泊和水域,但它横贯古今,流域无际,思想、真理、诗和审美的永久激荡与澄明,让一代代阅读者溯源而上,顺流而下,载沉载浮,寻找历史之本真、身心之润泽、生命之由来,及其彷徨于现实和瞩望未来的精神渡口。这个炎炎夏日,于此突然变得温情,大旱的内心洋溢一片水的盛大、美善、慈爱和悲悯,崇高感升起,暑气顿消,置身此间,如在殿堂,书籍列队,文字盛装,史诗唱赞,经典绽放光芒,以此为我们的庆典。三个写作者,三条命属淮河的鱼,我你他,也包括了桃子、栀子几个写作者私人化的庆典,有关水的庆典。随之想起高知县主持编纂《桐柏县志》对淮源的描述:“淮,始于大复,潜流地中,见于阳口。”创世或命名,上游或下游,我们已在大河之首,在它的水边,已看见地中潜流那细细一径水的血脉,也听见千里淮河万古奔腾不息的喧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