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一到夏季,瓜果熟了,我们晚上趁着月光,偷瓜摘果也是有的。我最喜欢的是菜瓜,摘下来后,在衣服上擦两把就吃,脆甜还香。现在回想起来,可能与吃不饱饭有关。第二天,菜园主人发现瓜果被偷,脾气大的扯着嗓子咒骂几声,多数懒得去查去骂,主人猜想偷瓜娃中说不定就有自家的伢。
在野外烤红薯、烤土豆也是常有的事,我们总觉得在外面烤的比家里的好吃,还特香。只要能烤的都会烤,在田墈上挖一小洞,在旁边山坡上捡些柴火,掏出从家里带出来的火柴,点上火,就可以开烤了,冬日还可以依着火取暖。
烤鱼刺是最难忘的,小伙伴们各自把自家饭桌上丢下的鱼刺、鱼骨头,拿到野外烤,然后抢着吃,不是吸吮,而是一起嚼烂后下肚。
不过,烤鱼刺是有次数的,只有等到春节和每年开秧门时,生产队从门前的水塘里打捞大鱼分给各户,孩子们才有机会烤。而且,只有大鱼的刺烤出来才香。所谓大鱼,也就两三斤重吧。烤过的鱼刺,香飘四野,没赶上趟儿的小伙伴会闻香而至,大人们闻到后,会心一乐:“这些伢崽在烤鱼刺哩。”
那时节,最高级的娱乐是看电影。两根大木杆一栽,拉上银幕,就可以看了。哪个村放电影,十里八乡,大人小孩,蜂拥而至。
我们看得最多的是 “三战”:《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看得次数多了,我们自己也搞起了“地雷战”。人马分成两拨:一拨隐蔽挖坑埋“地雷”,在山坡上挖些小坑,里面放些硌脚的石块,上面用树枝杂叶覆盖;另一拨则限制在看不见“埋地雷”的山坡下等候。坡上的一拨说:“地雷”埋好了,来找吧。坡下的一拨争先恐后上坡来找,找着了,奖红薯一个,或萝卜一根。找不着受罚,也是用红薯萝卜来抵。若是踩到了“地雷”,硌了脚不说,还得双倍受罚。“地雷战”,只能在有少许星光、朦朦胧胧的夜晚开战,月朗星稀不利于隐蔽,天太黑则无法游戏。
在乡村,对手艺人的崇尚与高看,几乎成了乡俗。一是他们有技在身;二是他们的手头都比较活泛;三是他们被东家请西家接,好饭好菜加米酒招待,令人羡慕。一流的有木匠、篾匠、铁匠、砖匠、裁缝师傅等,次一点儿的有剃头匠、骟匠、制瓦匠、补锅匠。我家邻居是一位木匠,手艺虽然一般,但人品特好,用材制物处处为东家着想,时间一长,上场下屋的木工活儿只认他。
木匠家子女较多,但只有大儿子承其衣钵,对木工活很感兴趣。记得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耍时,他用父亲做活剩下的边角余料,做了一乘 “嗒嗒车”,形状像手推车,后面两个木轮转动前头两个类似碓臼舂头的木马,拍打在前头的横木上,嗒嗒作响,所以称“嗒嗒车”。
没过几天,我也从家中找出废木料,照葫芦画瓢,请木匠儿子当指导,也做了一乘。我们俩各自推着自己的“嗒嗒车”,在晒场上推行。大人小孩见车行嗒嗒,纷纷围观,连称 “好耍好耍”。
我跟着大人学会了扶犁倒耙,育秧栽禾,车谷舂米。我还学会了打草鞋、编草帽。草鞋打得耐看耐穿,最难的收跟技术堪称一流。草帽编得就只能算一般了。
也许是受乡村生活的影响,我对能工巧匠总是心怀敬意,以致我日后在城里装修房屋时,看到房舍在工匠师傅手中焕然一新,除了心存感激,还有一份感叹:一切事物的变化,都在于手握技艺,实打实干事。我特别敬佩做实业的人们,回想我们所做的太多劳而无功、过眼被弃、不断重复的事情,只能是一声叹息。
我从小生活的环境,虽非风水宝地,也非穷山恶水;既非十全十美,也非一无是处。
按照我对家乡的总体判定与思忖,说了环境,我会接着叙述环境中的人。多少次想绕开,但总是缠绕于心,诸多块垒总在化解之中。
一方水土所养育的我老家那一方的人,勤劳、善良当属多数,但我小时候也遇到过其中的少数。
我们家是典型的“半边户”,父亲一人在外工作,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姊妹几个生活在农村。每年的口粮除了母亲出工和我寒暑假劳动的工分外,绝大部分是父亲从每月32 元钱的薪金中出钱买粮。生存虽然十分困难,但我家的口粮款绝少拖欠。
一些村里人总觉得我们家占了便宜,是吃“白饭”的,歧视我们。分粮分物,我们家总是分到最次的,比如分红薯,分在最偏最高的山地,家里没有壮劳力挑不回来,红薯就成了野兽的食物。
贫不可怕,难也不畏,最怕的是失去尊严,让人另眼相待。而我们家绝大多数时间就是在这种境况下度过的。
每年寒暑假我都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假期结束后,生产队开具证明,将假期中的劳动态度,劳动状况,劳动时间一一说明。我那时胆小,总怕队里在证明中说坏话,影响上学,虽然我身单力薄,却也拼命干活儿。
暑假打谷,一脸麻子的组长要我与壮劳力干一样的活。一边抱禾把,一边踩打,还要拉着沉重的打谷桶往前走。田地是干的还好点儿,遇上烂泥田,我真的是使尽了全身力气,也只能一寸一寸地往前走。那时我才13 岁。他们不管这些,说你身后是一家人,你吃了队里的粮,就应该与大人一样的干活,一样拉着沉重的打谷桶在烂泥田往前走。
我干活儿是很倔的,我双手拉桶,用力过猛,一头栽倒在烂泥田里,满脸污泥,满嘴臭水。即使这样,旁边没有一个人安慰我。
我爬起来,吐出满嘴的泥水,抹掉脸上的污泥,拉着打谷桶,还得一寸一寸往前走。周边的人,无人怜惜,只有开怀的坏笑。他们总算看到了一个“半边户”的后代,一个吃“白饭”的人,也会有这般惨景。毫无来由的报复,毫无来由的不满,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宣泄的管道,看到了一个他们期待许久的画面。而对于我来说,这只是刚刚开始,一个个暑假,我就浸泡在这种被歧视、被嘲弄、被泥水糊面的日子里。
我从小就是自己去面对一切,从不告诉母亲。我知道母亲带着我们生活在乡下,已是十分艰难,如果母亲知道这些,她会去跟人拼命。一家人也会难逃磨难。我只有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