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睡前,总要陪伴孙子诵读一会儿《论语》。这是经过儿子儿媳批准、由我和爱人共同实施的“培孙工程”的一部分。完成当天任务,孙子又拿起那把铜勺把玩。爷爷,谁拿它给师傅送饭?就不会请师傅下饭馆吗?别说,孙子的话还真戳到了我的心尖上,这也是我久思待解的问题。
“我爹在书房院念过书吗?”我隔过房间窗户,大声问北窑里的母亲。潜台词其实是想问铜勺究竟来自哪一辈人。母亲走出北窑,拐进我和孙子居住的房间,若有所思地说:“他没有吧!你西沟姥爷念过。我刚嫁过来时,他还说,住处那么狭窄,书房院重新开个门,可以住人。”我的西沟姥爷就是雷红来先生,母亲还是少女时,为了学戏,拜他为干爹。小时候,每逢先生寿辰,我都要跟上母亲去拜寿。磕头的人按辈分排列,磕完一拨又一拨。他穿着一身黑衣,戴着瓜皮帽,坐在太师椅上,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那是我爷爷在书房院念过书喽?”我这话刚一出口,孙子便想知道要问的这人,他该叫啥。我说,我的父亲是你的太爷,我的爷爷是你的老太爷。祖宗十八代,你长长再说。母亲对我的问题却不置可否。这个问题真有一点难为她。我爷爷与我西沟姥爷是同时代人,要念书,也是清末民初的事,那时候,母亲还没有出生呢。印象中,爷爷也爱戴个瓜皮帽,尽管一生务农,但不像完全没有文化的文盲。记得一天晚上,爷爷要我讲故事,我站在炕头上,把刚学的董存瑞炸碉堡的事迹讲了,也许讲得有板有眼,讲完,妹妹和堂妹听得意犹未尽,爷爷则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好好念,能念成。后来,还给我父亲专门交代过,说我是念书的料。父亲跟人吹嘘,别人说,念得再好顶?用,不推荐你上大学,就出不了村。父亲说,不推荐,就找大队说理,大队不行,就找公社,实在不行,就找县上。还真被他说准了,我1974 年初中毕业,开始没有被推荐上,父亲锲而不舍地努力,终于为我找来一个高中名额。
“给师傅送饭不能就用个铜勺吧?”
孙子附和道:“就是!”
“白铁桶铜勺,乌木筷食盒。”母亲说出的话像顺口溜,把前三个字与后两个字拉得很开。“都是老规矩了。从前,谁家头胎生下男娃,媳妇娘家就要张罗这四样东西,满月时,扎着红花,抬着食摞,送到婆家。”
乖乖,这四样东西不说样式,仅颜色就够丰富多彩的,食盒红、饭桶白、勺子黄、筷子黑,放在哪里,都会让人感到食欲大振。
“送这些干什么?”我不是明知故问,是想从母亲的嘴里得到切切实实的确认,好让孙子亲耳听闻。
“娃将来念书给师傅送饭用呀!”
多么古老的一种做派,这是先祖们天天都要举行的一种仪式。我和母亲你一句我一句地回忆,说我刚入学那会儿,下学后,曾引领着老师到家里吃派饭,父亲早早就在家门口迎接。母亲则兴致勃勃地讲着她当年都做过什么菜。忽然想起一个传奇故事,母亲娓娓道来。说是某家主妇给老师熬粥,揭开锅盖,掉进一只臭虫,主妇从容用勺子舀出,扭身吹了吹,吸进嘴里,“咯嘣”一嚼,咽进肚里,再扭身说,放豆子,怎么加进了一颗红枣。老师和陪客的没看出异常,那顿饭吃得都很香。我想起,父亲招呼老师在饭桌前坐下,老师则招呼着我:来,来,坐下一起吃。坐到老师身边,尽管那顿饭筷子总不听使唤,饭菜也没有嚼出味道,但从此上课时,老师就是再黑着脸,心里也不那么发毛了。老师临走,在饭桌上留下一两毛钱,送走老师,我折回装进口袋,父母也不会执意反对。这笔钱可以按照自己的需求,买笔、买纸、买小人书了。后来,学校建立了食堂,这个差事就中断了,派饭这个词,也从此被夹进旧皇历。
孙子不知听没听进去我们娘俩的絮叨,反正在瓷砖地上继续着他的“指南针”游戏,把勺子旋得团团转。忽然受惊了似的站起,一手拿着半个把儿,一手拿着勺子,走到我和母亲面前,哭丧着脸,说:勺把断了。我赶忙宽慰:没事,咱带回去,用铁丝锔起来就好了。其实,我的心思是,把它放到孙子房间的书柜上,让他时不时就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