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一直办着公学(公家补助一部分经费,其余自筹)。究竟从哪一朝哪一代开始办起,谁也说不清。老一代常自豪地说,周边十里八村,包括平川一些大村的大户人家公子,都到我们村求过学。抗日战争期间,池泊边的关帝庙、晋公祠等被日寇烧毁,公学被迫在村里的几座庙宇间辗转,最后落脚到村南的药王庙,这时候,新中国的曙光已突破地平线,一轮新日正在冉冉升起。随着学生的陆续增加,庙后又建起了东西北三面共六间教室。1968 年,我就是在这里开始了我的求学生涯。
第二天一早,趁着太阳的炉火还没有捅旺,叫醒孙子,说,带你去看看爷爷小时候读书的学校吧。孙子欣然应允。当我们沿着漫坡走到学校旧址时,却一下子愣住了。除却年久失修的药王庙还矗立在原址外,校园已被分割成块,成为一户一户人家。折身向下,走到对面的村委会大院,那座东西走向的三层教学楼还在,只是住满了光伏发电的施工人员。村里就没有一个孩子要上学吗?我问就近的一位大娘。大娘见是我,过来拉着我的手,寒暄了好一会儿,这才说:娃娃们都跟着父母进城了,你还把孙子领回来做啥。她以为我要让孙子在村里读书。这时又走来一位大娘,不对,虽然到了大娘的年龄,我叫她嫂,她快人快语地抢白道:谁说都去城里了,东头二狗家孙子,父母离婚了,娃娃回来,就只能到下面的村子上学,没法每天跑,只能找个拐弯亲戚家借住。
孙子见没有个名堂,扯着我的衣角说,走吧,爷爷。去哪儿呢?心中有了主意,便拉上他,沿着村里唯一的大道一直往南走。
村南的三岔路口,曾矗立过三座碑楼,一座为贞节碑而建,碑楼两面刻着一副对联,有人记得上联为“生前苦节无异志”,下联为“殁后芳名有余香”,放羊人就是贞妇的后人。其他两座碑楼内立功德碑,一碑上书“斗南”二字,意为其先祖乃苍穹星宿,位在北斗星之南。每经历一次战乱或动乱,碑楼总难逃厄运,直至一块砖一片瓦都难觅踪影。眼下,站立在这里,只能辨个大致位置,指给孙子看。人称我们裴家是宰相世家,听了,我只笑笑。作为裴氏的一支,我们这个小小的山庄窝铺,家谱上记载,曾出过郡马、举人、秀才,可惜的是动乱时家谱被付之一炬,就连每支家族必备的神轴(即家族谱系图,布上画着人像或记录生卒年月,逢年过节和婚丧嫁娶时要拿出来悬挂祭拜)也没有逃过一劫。现在能说得出来的,皆是手插进时光的缸里能抚摸到的事,把它编成故事,讲给孙子听。
光绪二十一年(1895)考中秀才的裴佐周,因其父亦为秀才,传为一时佳话,被人们称为“总门师傅”.先生一生以课徒为业,门生无数,晚年听说一门生因子不孝,自尽身亡,不顾山高路远,坐上牛车,亲往悼念。能想象出老人在现场抖动着长须,用唱歌一般的声调发出的怒吼:长子奔走,次子阵亡,三子四子,犹如豺狼,白昼下地,夜归各房,悠然自乐,岂顾爹娘,如此人子,该送法场……据其后人讲述,当时官方曾授予其一枚奖章,五十八名门生为其赠匾“德术名高”,至今仍保存完好。前述先祖为星宿的裴克孝被时人尊称“三师傅”,先生比佐周先生小十七岁,民国时考入省立师范,有一孙与我同龄。曾听说他治病救人的故事。村人有大便不通者,几近痛苦窒息,来求救于先生,先生出门,指着不远处一棵楸树,说,上去拽几根干穗穗,回去熬着喝。一试,果然奏效。有人问原因,先生说,你不看那些穗穗是下垂的。二十世纪初出生的裴骏逸,大学毕业后应聘到当时的绥远省,先后担任屠宰局局长、营业税局局长,他大胆革新管理模式,提升工作效率,为傅作义部队的发展壮大提供了物资保障,受到省府嘉奖。与裴骏逸同年出生的雷红来,信奉“学好一回戏,能顶二亩地”的民间信条,少小离家,刻苦练艺,就是回到深沟畔的家中挑水推粪运土,走在羊肠小道上,也扎着跷子,终于练成名播黄河两岸的蒲剧名流。时人论起其跷子功,留下一句评语:“挂画看红来,不用看存才。”把他与一代蒲剧大家王存才相提并论,可见其影响。这些先贤,往往一专多能,无论在故土设立私塾,还是在他乡追逐梦想,均手持烟火,心怀家国,用己所长,救民困厄,成为我们那个小山村一代一代村民心里最明最亮的星。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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