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躺平的铜勺(2)

只要不去学校,一有空闲,我就溜到池泊边游逛,逛够了,就像在繁华闹市闻足了香水味一般过瘾。也曾脱下衣裤,跟着玩伴下水,却始终没有勇气把头扎进水里,只敢摸着岸边的石头,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几步。小媳妇家在巷后,那段日子常抱着个木盆来洗涮,她家的宝贝疙瘩正能拉能尿。不久前,她儿子满月时,娘家人翻山越岭、前呼后拥地抬来一架食摞。婆家人闻讯,早早在巷口列队恭候。几挂鞭炮挂在竹竿上,娘家人远远地走来,便噼里啪啦地炸响。婆家人接过食摞,抬到院门口。腾出手的娘家人一个个红光满面,边走边同接客的看热闹的熟人打着招呼,走到食摞前,把盖在上面的红被面展开,被面上别满了孩童衣物、玩具和文具。烟雾缭绕中,娘家人用两根带叶子的竹竿,把被面撑到门框上方。我当时挤进人堆看热闹,看完热闹又挤出人堆,气喘吁吁地跑回家问母亲我满月时有没有食摞被面。母亲说,哪能没有呀,没有食摞被面的小孩,长大只会去放羊。难怪小媳妇那么狠毒地责骂放羊人。

我家祖宅在一个叫中巷的尽头,尽管要拐两道弯、上一面坡,但与池泊的直线距离不到三百米。夏夜,不知有多少只青蛙在那里起劲地敲鼓,夜越深,鼓声越亮,满天星星也被它一声一声震落。而我,总在睡梦中惊醒,一睁眼,放羊人的影子就在炕前,似乎盯着我夜夜替他打抱不平。在悠悠飘荡的岁月里,池泊岸曾是我们这个小山村村民心里的宇宙中心,那个后来属于我家的书房院自然是中心的组成部分。多少朝多少代,村里的大小英才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这么一想,我内心的块垒顿消,又开始兴奋不已。

父亲几年前去世,母亲跟上我到城里生活,每年过完春节,天气稍微暖和一点,便吵闹着要回老家。无论怎么规劝,她总是一句话:憨娃哩,家里那么多东西,没人看,还不糟蹋完啦。把母亲送回老家,我们不放心,几乎每天要打一个电话或视频。母亲很少来电。前几天,她突然主动打来电话说,在书房院窑洞底的杂物堆里翻出一只铜勺,问我要不要。好好的翻它做什么?——怕母亲累出毛病,我责怪道。不翻就什么也没有了,村里要收没人住的宅基地。噢,是古货吗?听完母亲的解释,我一时兴奋,嗓门也大了许多。年头应该不少了,母亲肯定道。我放下手头杂七杂八的事,这才赶着回到老家。

多年前,央视《鉴宝》节目大火时,我便犯过心病,一定要检点一下老家那些犄角旮旯的老物件,想着找出一件像样的,即使价值连不了城,能连村也行,让咱也找找炫富的感觉。有那么些天,我总是挖空心思地想家里这些物件。抛开那些不值钱的石器,诸如石磨、石槽、石碾等,那些坛坛罐罐,还有逢年过节祭拜祖宗的香炉供器,幼年时脖子上戴过的银锁,晾晒被褥衣服的铁丝上穿的铜钱等等,最显眼的是一张老式桌子。母亲总爱说那是分家分来的最值钱的家产,一直摆放在北窑炕台旁边。老桌上部是一个大抽屉,下部为双开门柜子,尽管漆皮开裂,但正面三块面板上的镂空雕刻却风韵犹存。一有机会,我就把手指塞进缝里触摸,渴望摸到什么天大的惊喜,但始终没有想清楚。我也曾专门查找资料,凭印象比对过雕刻图案,直中有圆,圆中有方,应该为勾连云雷纹。这种图案始自春秋,虽是乡下匠人所为,但它体现出来的传承精神和文化内涵该是多么了不起。就凭这一点,管它何等材质,也该价值不菲。结果,那次回家,原处竟然不见了老桌,四处寻找,还是不见踪影。问母亲,说是卖了。卖给谁了?走村串巷收旧货的。卖了多少钱?50 元。那个恼火呀,真想大发一通脾气。看着满脸皱纹的母亲正平静地瞅我,还是忍住了。过后特意叮嘱过母亲,老物件再不敢卖了,要卖,也得给我说一声。铜勺尽管不是金器银具,但毕竟是先祖们用过的,自然得赏玩鉴定一番。

在叠合板内,电气管线一般敷设在叠合板的现浇层,即电气专业沿楼板暗敷设管线可以走的高度大概仅为70——80mm,所以尽量避免管与管重叠否则会减少保护层厚度(见图6)。

想着是怎样的玲珑别致、珠光宝气,真正拿到手上、摆放眼前,却让我大失所望:勺口直径三寸有余,比普通小碗还粗出一圈,就像窈窕淑女配着一双大脚丫;勺柄长约一尺,中间曾经断过,用铁丝锔了起来,又快断了;手捏的地方是折叠回来的铜片,尽头是挂钩,看那弯曲的弧度,只能挂在细绳或薄片边沿。勺子里的铜锈白中泛绿,稍加清理,可看到锤子敲打的痕迹。翻看半球形的勺底,幽光沉静,旧气温存。这一刻,我思绪的奔马忽而腾空而起,很快又被现实的缰绳牢牢揪住。

这是一只垂柄铜勺,普普通通、平平常常。但比起平勺,就既不普通,也不平常了。即使是用金造银铸,平勺就是平勺,不是舀汤,就是盛饭。谁也不能不用勺子。有人会说,我就不用,直接端起锅倒。这是现在,过去在乡下,用的几乎都是铁铸的大锅,被牢牢地固定在灶台上,炒菜、熬粥、蒸馒头,全靠它。这样的锅,配搭的就是平勺,用起来顺手。那垂柄铜勺又派何用场呢?从酒缸里舀酒倒是用得上,可故乡地处黄土高坡,不似江南,压根儿没有家家酿酒的习惯。最大的可能是放在醋缸边,舀醋。故乡人过去一直食用柿子醋,每到深秋,红灯笼一样的柿子总会在山山岭岭沟沟坎坎上亮起,熟透的柿子或摘下或掉在地上被捡起,拿回家,扔进醋缸里,用倒丁字形的木器捣一捣,每天如此。进入冬天,满缸的醋就发酵好了,吃起来乍酸乍酸。就是现在,要吃上地道的晋南名吃——绿豆凉粉,不用柿子醋,味道便会大打折扣。垂柄铜勺挂在醋缸附近,随取随用,这不是最好的用场吗。给母亲说了,老人家却断然否定。那是给师傅送饭用的。母亲淡然而又肯定地说。那给什么样的师傅送饭?木匠、铁匠、石匠,还是其他匠人?我眼巴巴地瞅着母亲,盼着谜底。教书的师傅。母亲是十分肯定的语气。教书师傅不就是我们口中的老师嘛!正上幼儿园大班的孙子跟我回到老家,听闻我念叨出“老师”二字,丢下手中的玩具汽车,跑过来抢走铜勺,放在地上玩起“指南针”.爷爷,这勺子不会躺平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网络词,孙子这就用上了。当然不会躺平了,它是垂柄,不是平勺。孙子疑惑地瞅着我,好像对我的解释并非多么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