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公厕内,那些小广告以及小广告所在的环境几乎是一致的。在短短数分钟的时间里,你蹲坐在公厕里,公厕里的广告则在蹲守你。前侧、左侧和右侧,三块原本乳白、银白或雪白的挡板上,散布着斑点状、水线状、瀑布状、叶脉状以及无法描述其形状的污渍,甚至有些污渍是多层的,污渍涂抹着污渍,污渍掩盖着污渍,污渍修改着污渍,就连那些或贴或印或写或刻在挡板之上的广告,亦未曾避免污渍的袭扰,广告附着广告,广告之上的污渍也现学现卖,层层堆砌。这是一块另类的调色板,暗黄、土灰、暗红、猩红、深蓝……这么多不规律的颜色,有些来自人的躯体,有些来自水的调配,还有些来自广告颜料的蔓延。它们让本就狭窄的空间更为狭窄,让本就局促的姿势更为局促。
每个广告都极为小巧,长不过八九厘米,宽不过四五厘米,简直就是比对身份证和银行卡的仿造。广告载体的材质五花八门,有的是防水贴胶纸,有的是印刻图章,有的是用粗笔绘就,有的则是用利器硬生生划出来的。与居民小区里极为单一的“开门换锁”和电线杆上最为醒目的“出租房屋”不同,公共厕所蹲间里的广告内容涉及极为丰富,在卡片大小的空间里,密密麻麻的汉字总要托举着几个醒目的大字,如众多的矮山托举着高峰,众多的信徒膜拜着神灵。那几个大字,是轻松贷款、车房抵押、无痛人流、算无遗策、易学大师、华佗再世、驾考包过、重金求缘、快速脱单、刻章办证……
我曾在南方某城市的公厕里见过一个有意思的小广告,广告上印着一个小人儿,他无发无耳无眉无目,却有着一排无所谓上下的牙齿,四颗比例严重失调的硕大牙齿撑起了一张猥琐的笑脸。事实上,作为男性隐疾广告里的卡通人物,他的面部失调、猥琐嚣张,都是可以被容允的。生于尘世,每个人都怀揣着诸多的焦虑与不安,尤其是年过不惑后的男士,在贫富贵贱稍微让步之后,躯体上的隐疾开始迅速瓜分他们的心理地盘,猛攻他们骄傲、自尊的心理防线。然而毕竟是隐疾,是难言之患,他们往往只能选择用相对隐晦的方式修正自己的乏力。有求必有应,男科医院铺天盖地的崛起便是明证,男性公厕里五花八门的治疗隐疾的小广告亦是明证。
老中医也会时不时地凑一凑热闹。这些“老中医”手段了得,虽附的是不同的电话号码,但专业技能却是一样的高超。有的说“专治癌症”,有的说“包治百病”,有的自称“当代医圣”,有的自称“华佗再世”,有的自称“中华一绝”。
即便是在公厕蹲位间这样的“灰色地带”,在非法小广告充斥的狭小空间里,也总会看到零星的“公益广告”。与铺天盖地的小广告相比,此间的“公益广告”严格秉持着它们的公益性特征——偶尔出现,不同寻常。在省城汽车站的公厕里,我面前的挡板上,一个比火柴人线条稍微复杂的卡通苍髯大汉面对着我,大汉着古装,却单手握着一把现代步枪,他的枪口指向我,让被塞在这狭小空间里的我似被劫持了一般。我忍不住笑了两声,后来突然意识到这里毕竟属于公共空间,便硬生生将笑声压了下去。走在省城的街道上,我在想,那位在厕所里涂鸦的人物,或许就隐藏于众人之中,或许某个与我擦肩而过的普通人,就是一位隐姓埋名的艺术天才。还有一次,在邻县汽车站公厕内的挡板上,我看到了六排字,三排在前挡板上,三排在左挡板上。前挡板上的三排字全都是“许婷,我爱你”,其中的“爱”字并非汉字,而是用红心代替;左挡板上的三排字全都是“许婷,我恨你”,其中的“恨”字是个别字,被写成了“狠”。这里面一定藏着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吧。
无论是那些无利可图的“公益广告”,还是那些居心不良的非法小广告,都不会见容于清洁工的眼睛。厕所虽具有隐蔽性,但其主体毕竟属于公共空间,在公共空间里粘贴、涂绘这些东西,往轻了说是有碍观瞻,往重了说便是缺乏公德心乃至违法犯罪。十里选一,百中取独,总有一次,你面对的将是干干净净的公厕,干净得似乎那些小广告和涂鸦压根儿就没有存在过。
三、
那些拙劣的公厕野广告,绝大多数是可以与诈骗信息画等号的。然而,总有几个人固执地选择相信它们。有的人是出于欲望——他或她相信,走进小广告里他们的生活将会好一些、更好一些。有的人是出于绝望——他或她相信,小广告里藏着他们最后的希望之光。
我曾在一家医院门口看见过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她的一只手臂攥紧了一只带有这所医院标识的塑料袋,从医院的惯例以及塑料袋的厚薄分析,里面躺着的应是一张彩超报告单。她的另一只手臂承担着她的头部以及整个上躯的重量——她趴在自己的臂弯里,剧烈地抽搐着,放肆地痛哭着。那么多人走过去——有人从她身边稍微停了一下,有的甚至停都没有停,就走了过去。他们要赶往自己的私家车里,赶往医院的大厅里,惊雷未启,雨却已落下,他们各自寻找着自己的庇护所。然而那个蹲在医院门口埋头痛哭的女人,那个疑似被死神提前宣判的女人,她没有任何心思来抗拒这场来自天空的馈赠——她内心深处的一场瓢泼大雨已先于一场自然之雨泛滥成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