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与隐(3)

我老家有位老人,得了“孬病”,去社区卫生室,被卫生室的医生劝到了镇里的卫生院,镇里的卫生院也束手无策,便又劝老人去了县医院。县医院拿出了诊治方案,但价格高昂,老人家承担不起,便让儿子租了一辆车,送回了村子。口口声声说是认命,可哪能看着自己一天天往鬼门关里靠呢,于是他开始转投中医,自己琢磨搭配出诸多的偏方,偏方里的药物都是附近的山野能采到的,并不需要花费钱财。我回乡时若逢阴雨天,常能嗅到草药在砂锅里翻身、于空气中发酵的味道。我未亲眼见过他熬药的样子,却凭想象写下了一节关于他的诗句:我见过的最沉默的人 / 他将熬药视为使命 / 还有那么多草药没有下锅 / 忧心忡忡的他 / 常常为此忽略了疾病和生死。其实哪能忽略疾病和生死呢?多熬一副药,也许就能多一丝生的希望。

还是转回到那些厕所小广告身上吧。因为在写下这两个人物的时候,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倘若将小广告里的文字推到他们面前,我不相信他们每个人都会选择拒绝。事实上,在经历过绝望之后,突然看到希望,即便那光是火,他们也会选择完成一次飞蛾般的焚身。在绝望的驱赶下,在希望的吸引中,人是盲目的,盲目的人总认为,他于沉溺之际抓住的任意一棵稻草,都是救命的稻草。

我的邻居是做小生意的,因为一次的不可抗力,他的资金链断了,他向银行借贷,银行告知他需要找两个担保人。亲戚朋友同学,无一人敢为他担保,无奈之下,他只能给公厕里看到的小广告上的号码打了电话。因为资金的注入,邻居的生意很快就起死回生了;因为没有及时还债,邻居的生意又很快黄了。借贷公司的几个员工隔三差五就来敲他家的门,敲不开门,就在门上喷涂了各种咒骂的文字。邻居无奈,只得躲了出去。迄今为止,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过他了。

骗子的伎俩看似拙劣,然而,却不时有人抛出自己的信任,最后落入骗子们钩织的陷阱之中。那些人在受骗之后,却又不敢声张,深怕在他人面前丢人,深怕成为别人的谈资。守住秘密,成为他们最后的一道自尊防线。

四、

对我而言,张贴小广告的人是神秘的。他就像幽灵般无处不在,却又时时隐身。他迅速游走于臃肿复杂的人群,在无人留意的恰当时机,潇潇洒洒地将一张贴纸拍下,将一枚印章盖上。

目光所及,几乎没有一个居民小区是小广告无法攻陷的。电梯上的小广告随着你升降,楼道里的小广告伴着你上下,房门之上,你一遍遍地撕,他一遍遍地贴。甚至,刷洗完房门后的你才刚转身进门,再出来时,门上又出现了一张崭新的。有时候恨得咬牙切齿,真想抓住他们胖揍一顿,但是你却连他们的影子都看不到。

以己度人,我大概能体会到公厕清洁工心里的感受了。与居民小区相比,公厕尤其是车站公厕的人流量更大,作为一厕之长,厕所即是他的阵地,干净即是他的职责,而那些以小广告和涂鸦干扰他的人,都是他的仇敌。日复一日,他需要不停地揭,不停地刷,不停地铲,以此来守住自己的城池。然而,清洁工力有尽,广告意无穷,清洁工清理的速度,总是低于广告张贴的速度。有时候,也会有做好事不留名的“热心市民”出现,在东部沿海的某座城市,如厕的时候,我发现有几个小广告上的电话号码或微信号,被黑黢黢的圆点盖住了,仔细一看,居然是用烟头燎出的一个个洼洞,烟头一燎,小广告的核心信息残缺了,受损挡板的内部肌理也一清二楚。

在某个位于华北腹地的小县城的公厕内,只有两个蹲位间,我在右侧蹲位间,他在左侧蹲位间,共用一块挡板。或许是因为一直保持着沉默状态的缘故,虽然我比他先到,但他似乎并未发现我的存在。我先是听到了“嘶嘶”的声响,似是拉拉锁的声音;继而听到了“嗤嗤”的声音,似是抽纸张;最后又听见了“嘣嘣”的声音,因为区间震动的缘故,这次我明白了,这是他在拍挡板,而且是在拍我们共用的那张挡板。在厕所这种既公共又相对隐私的空间里,无论干什么事,别人都看不到管不着,但前提是你的所作所为不能影响到别人。拍我们共用的那张挡板,显然已冒犯到了我,为了表达不满,我咳嗽了一声。一声咳嗽之后,厕所内寂然无声,静得能听到门口未关紧的水龙头滴答的流水声。这样的寂静大概只维持了十多秒,隔壁便重新响起了声音。这次是扭转门栓的“咔嚓”声,是关闭门板的“哐当”声,是脚步渐行渐远的“啪啪”声。如厕完毕,我刚要转身离去,却又鬼使神差忍不住打开隔壁的门板,向里面看了一眼,只一眼就看见我们共用的那张挡板,于众多泛黄“衰老”的小广告间,赫然张贴着一张崭新的“贷款无忧”。

那是我唯一一次接近公厕小广告从业者,我无法从体貌、形态以及神采上描摹这一群体的共有特征。甚至,我连以偏概全、管中窥豹的资格都没有。当我走出公厕时,这座城市以及附身于城市的庞大而松散的人群骤现,那个刚在我隔壁贴下一张小广告的人,早已如一滴水隐藏到了江河湖海之中,如一张小广告躲避到了成千上万的小广告之中。

那个张贴小广告的人,他拥有着群体里每个个体该拥有的特征,他以人类这一更为广泛的集体身份明目张胆地告诉你——我就站在你的视野之内,但是你无法把我分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