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会来凑热闹,在门口晃悠,有时直接把头探进来,嗅一嗅,一脸好奇。更多的时候是知了叫声的入侵,那些不知疲倦的知了大声喧哗,吵着,闹着,和我们争夺地盘。
别人看我们总是孤伶伶的,与总部隔了几十米,像弃儿一般。
许老师是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他坐前面,沉默,瞪眼,看守那般神态。那条高凳子傍在窗口,他监视我们,也爱护我们。其他任课老师则像候鸟,轰地来了,又轰地飞走了。课程表贴在木板上,轮到纸上写着的老师时,那些老师就会自动现身,平时则根本见不到人影。我们与本部藕断丝接,早上九点,喇叭声从西侧隐隐响起,那是运动员进行曲,远远地透过村庄的树丛和屋顶一波波传来。我们跑着,走着,奔向本部,零乱的身影出现在那只架在屋顶的大喇叭下面。在操场上,我们伸胳膊,伸腿,与本部的孩子一起做广播操。
这是我们与本部唯一的联系。本部遥远得很,与我们没关系,我们活在自己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3
当西北风贴着地面呼啸而来时,村庄寂静,小河结冰,地里的蔬菜蔫着头,被霜欺侮得不成样子。狗也缩紧身子,躲在墙角的稻草堆里。
上课时,我们笔挺地坐着,做筋骨,下课后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追逐,打斗,撒野。孩子们的头颅围满工场门口。那里门窗紧闭,铁栅生锈,我们霸占住门口,开始“轧猪油”。
青砖墙成了背景,我们贴着墙,分成两列,每列分别使力,把对方拱出去。又厚又肥的棉袄包裹我们,在呼出的团团热气中,我们挤啊轧啊,连墙上的灰也脱落了。最欢腾的是轧翻那一刻,对方轰然倒地,己方也顺势卧地。大家滚在地上,乱成一团,棉袄上全是泥灰,灰头土脸,但热情却在四溢。我们奔跑,跳跃,喜悦萦绕,脸与阳光一样灿烂,在寒冬里制造出一团团欢乐来。
村民也来围观,双手焐在袖子里,叼着烟,一派逍遥相。更多的时候,他们在墙角晒太阳,劈柴木,酿冬酒。我们互不交织。
我有一件小棉袄,我妈缝的,上面斑斑点点,有碎花图案。平时,棉袄是藏着的,包在罩衫里层,看不出来,但轧猪油翻倒时,花棉袄就露了马脚。“哇,花衣服,花衣服。”同学们围住我,拉扯着嘲笑我。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要穿那花棉袄了。我妈说这算什么花,这根本不是花,但我就是不肯穿了。
待我们上课,奔回教室,村庄便瞬间宁静。冬日里的太阳缩着头,光有气无力,连那个静似乎也走了样,很不真实,只有雪块从树枝上滑落的声响,抑或哪家的公鸡突然打起鸣来。偶尔,我们也会弄出声音来,从房檐屋角间奋力钻出。那是我们歪歪扭扭的朗读声,有时还伴有阵阵歌声,我们唱《学习雷锋好榜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读书声、歌声穿越村庄的连绵瓦片、猪羊棚和枯萎的草地,穿越冰冻着的土地。歌声荡漾开来那一刻,勃勃生机又好似苏醒了。
春天姗姗来迟,油菜花最早占领河岸,黄黄的,映在水面上,也明晃晃地映在我们的眼帘前。
我们会沿着下沉的土台阶,越过坝,上坡,来到对岸。那是个陡坡,又狭又险,我们手脚并用。雨后的坡是湿的,鞋会粘底。那里有一片高高的菜地,还有一两个茅棚散落。高地被油菜花染香,蜜蜂萦绕,时不时掠过,骚扰我们。我们在菜地里躲藏或高喊,那里有多个坟堆,骷髅的头和白骨藏在半沉的瓦罐里。瓦罐顶盖累经年月,不知去了哪里,我们会屏住呼吸,探上一眼;伸一下舌头,怪叫一声,然后逃跑。害怕有,又似乎不厉害,吸引我们的常常是好奇。
课余,我们还要排队面对一口缸。
这口缸,中号,深褐色,边上做了块小档板。缸就按放教室前面,十来米远,临河,面朝着我们。
这是一口小便的缸,靠着一棵老栋树,有时果子会落到黄黄的尿液里。下课了,我们冲出教室,排起长列,一起对着那口缸。一个个,把小鸡鸡掏出来,对着广阔的天空和痒痒的微风,奋力一挤,尿水便朝着那个缸口奋力地抛洒过去。缸时浅时深,接纳我们的声音也不相同,有时沉沉的,有时则显得轻快。我们拉着,摇着,转动身子洒出各式花样来,有的是直的,有的带个抛物线,有的则呈扭转起伏。缸是教室房子主人的,他出租房子,也收纳废料。我们青春、骚动的身体里淌出来的液体被装进粪捅,运进菜地,重新滋养大地。
这是一幕天真剧,没有一点的羞涩与犹豫,连许老师也用这口缸。我们天经地义,义无反顾,觉得这像吃饭、睡觉和读书一样正常。
时光过去了四十多年,回忆就会带点不可思议。这样的场景是否意味着粗鲁呢?应该不是,这是一种单纯。仿佛童年时代穿的开档裤,我们没有任何的羞耻感。我们生活在童真里。
4
中午聚餐。
许老师举着酒杯说,想不到啊,这么简陋的教室,居然诞生了那么多的人才。他既感慨,又激动。
这回来的同学都是八十年代考上大学的,有的在海关,有的在商检,有的在税务,有的在搞科研,更有来自遥远大洋彼岸美国的。时势造人,这也是我们自己没料到的,那摇晃的桌椅、歪扭的黑板和潮湿的地皮,竟然也成了哺化剂,培养出了那么多有专长的人。
餐桌临窗,我的旁边还坐着师母。她瘦小,温文尔雅,说话轻柔又细绵,我有时叫她师母,有时则叫她宋医师。
她原先是医生,我爷爷也是医生,同在五泾卫生院上班。她总是穿着白大褂,轻手轻脚,给人打针、换药膏或输液。与许老师成家后,他们就住在卫生院宿舍,二楼,靠东北第一间。清晨,许老师从这里出发,傍晚又回到这里。正因为此,反而拉开了我与许老师间的距离。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我怕许老师把学校的情况告诉宋医师,宋医师再告知我爷爷。每次,到卫生院我都忐忑,缩手缩脚,躲躲闪闪。我怕遇上宋医师。
宋医师肯定掌握了我许多秘密。每回遇到她,我就紧张,想:完了,她在笑话我。她什么都清楚,就看她说还是不说了。
宋医师腼腆,说话少,更多的是给我们呈上一张笑脸,是那种含蓄的笑,温柔又典雅。她不会出卖我,她是好人,肯定不会在我爷爷面前搬弄是非。有时我又在这样自我嘀咕。
与宋医师不同,许老师胖,体积比宋医师大上一倍。我对他的畏惧是天生的,就像老鼠见了猫。他严肃、认真、呆板,笑容难得搁在脸上。有卫生院和宋医师这一层,我更怕他了。他叫我站起,朗读课文,或者拉到黑板前默写词汇。这个时候,我常常脑子失灵。空白会持久好一会儿。我想完了,如果出洋相,家里都知道了。
酒过几巡后,我站起来,面对诸同学。我说了我当年的心情,我怕许老师,但我更怕另一个人。然后,手一点,指向了亲爱的师母。
读小学那几年很不容易,就好像安了个监控探头。我如是说时,大家乐不可支,哄堂大笑。宋医师拍拍我的肩,露出浅浅一笑。
我说,大家不要笑,我说的全是真话啊。
5
我们养起了一笼笼兔子。那是许老师的主意,他总是别出心裁。
兔棚建在教室后,一间斜披间里。斜披与教室间有一个天井,养着两只龟,下雨时会出来,抬起头,淋雨,或者假装一动不动。那屋子低,潮气盛,电灯可怜的亮光影影绰绰,朦胧地把我们的影子印在地上。雨后,潮气厉害,地皮都泛起了水,鞋子会有声音,会粘脚。我们搬来砖和泥,垒起一个个兔棚。
兔棚是连着的,一间又一间,共有六七间。砖块外面抹了层烂泥,棚算搭成了。棚底装了铁栅,兔子的便便会一颗颗跌落,漏到底下。兔屎是颗粒的,黑色,一粒粒,像药丸。养兔后,我们的课余又丰富了。兔子雪白雪白,干净、安静,像圣人一样眼光清澈。吃,也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啃菜叶,轻轻地嚼,从容不迫。我们会伸出手来摸它们,柔柔的,光光的,有时干脆一把抱起,一股温暖便塞进了怀里。
兔子可爱极了,我却开心不起来,原因是多了个任务——割草。许老师在高凳上发出最高指示:上学必须拎一篮青草。我家有羊,但平时我从不割,割草是我妈的事。现在我提着割草刀和竹篮子,晃荡着去野地。大自然空旷,草木幽深,风儿穿过竹篮,篮里一片死寂与空荡。走在田埂上,我牢骚满腹。我割一会,看一会,叹一会,篮子怎么还没满呢?怎么要那么多青草呢?上学时,当竹篮摆到同学群里时,我有些傻眼,别的同学都比我满,鼓鼓囊囊,连篮子边都鼓了,铺到了外沿。我要少上一半呢,我不敢直视,连脸都红了。这以后,我告诫自己努力,再努力,加把劲多割些,但一到田野,又宽慰自己。够了,够了,不差我这一份的。
养了一阵,兔棚有动静,兔子不安分了。雌雄兔子放到一起,会纠缠。我们面红耳赤,胆战心惊,目光也拉直了,既好奇,又不安。正在上演什么?谁都不说,谁也不明白,但个个好奇。兔子们拥在一起,追着,趴着,似乎在亲昵,又似乎在发怒,还发出古怪的叫声。这一刻,其它声音都没了,天地静止,世界掉入了浑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