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涩年代(3)

“噗”的一声,又“噗”的一声。这是兔子交配时发出的声音。

大家都模仿这叫声。声音就在班级里流传开来,常常会听到那恶作剧的“噗”的一声。

再后来,有了小兔,小兔又变成大兔。兔毛长长后,我们就抬着课桌横七竖八来到室外,兔子们被一只只捉了出来。我们死死地摁住,手下是一团滚圆的热,这团热正在变成剧烈的暴动。撩开毛,粉色的肚皮上能见到细小的血管与青筋。剪子一动,白花花的毛就一团团地落下,如絮,如云。剪刀声四起,兔毛飘落在纸板箱内。小手们粗糙又专制,兔子们睁着恐惧的眼。一不留神,剪刀就碰破了兔皮,血汩汩地出来了。白毛啊,瞬间成了红毛,我们手忙脚乱,用手去捂,用红药水止血。毛绒绒的兔肚上斑斑红点,伤痕累累。

剪了毛的兔子,失去了英俊与妩媚,异常丑陋。顶着剩下的绒毛,它们缩成一团。华美的公主顷刻变成了乞丐,它们经历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人为的浩劫。

兔毛可以换钱,拎到收购站一称,班委费就有了,于是我们又买来剃子和剪子。

这回,不是给兔子剪毛,而是给同学理发。许老师手握剃子,站在场地中央,一改平时的严肃与威严。他面前按了条椅子,椅子上傻傻地罩了块白布,白布里露出一个学生的头。头长长地伸在外,像鸭脖一样裸露着。许老师摇身数变,从教师变成剪毛师,又从剪毛师变成理发师。课余成了欢乐场,这时候的许老师与平时不一样了,居然也开起了玩笑,被我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理发剪咔嚓作响,一团团头发沿着白布滚落,翻在地上,成了一个个发堆。但上课铃声不领情,从本部穿过村庄而来,头剃了一半,顶着个半成品,只能尴尬地逃回教室。

头发剪了,精神了,有模有样了,我们班里的武术队也成立了。

小树抬起头,老牛瞪大眼,锣鼓声回荡在小河两岸,一群孩子着了魔,一下子腾飞了起来。

辅导者也是老师,家住学校西南的一个村庄:陆家角。一下子,从同村庄的学生开始,班级有了大刀、红樱枪和三节棍。那些叮当作响的东西舞动起来,一道道斑斓的光在班里闪烁,威风凛凛,又神秘兮兮。陆家角的学生一下子高人一等,神气满满,连走路的姿势也变了。他们骄傲,成了一个帮派,一齐上学,一齐训练,一齐回村庄。金光飞舞,耍大刀,棍棒对打,挥三节棍,吆喝声、击打声此起彼落。武术队员身手矫健,轻如轻燕,狠如猛虎。刀光舞动剑影,剑影搅动村庄,即使隆冬,面对西北风的扫荡,空气里也有了丝丝暖意。

汇报表演在一片空旷的平地上举行,几棵大树围在一旁。村里人搬来凳子,议论纷纷,连小孩的瞳孔里也长满了好奇。长枪、短枪、棍棒就在场地上变幻,队员们成了轻盈、灵活与威武的使者。长凳上架起了大铁圈,大铁圈外缠了一层布,布上洒了油。火一点,铁圈顿时变成火圈。武术队员表演钻火圈,从几米外的地方奔跑而来,腾起,俯冲,像飞鸟般钻过火圈。那天,也有失误,一名队员的头发烧着了,幸好无大碍。

我不是武术队员,我瘦小,怯弱,轮不上。我只是一名观众,当同学把大地和天空弄得颠来倒去时,我兴奋,心里还带着无限羡慕。

武术队名声大噪,牛气冲天,偶尔还会到县里去做巡回表演。他们个个成了小明星。若干年后,电影《少林寺》掀起热浪,我却从中看到了完小的影子,那帮小子就是我同学,他们直接跑到了电影里。

7

年级高一些时,我们搬家了。这回搬到了五泾大队的村部。孤单单一个教室,夹在一大片房屋的中间。

那地方,远看就像个“门”字。中间有一方水泥地。北边,是豆腐作坊和米粉加工厂。大缸里永远浸着酸溜溜的黄豆,石磨就在一旁守候,水汽与烟有时候分不清,朦胧的,一团团飘出来。加工厂霸道,机器非同寻常,震耳欲聋,扬起的尘埃冲出重围,弄脏四周,也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桌子、地面、屋顶,连长满杂草的阴沟都积了厚厚的灰。庄稼地也遭殃,菜叶上、葱蒜上也像披了雪。村民挑着沉重的稻谷,一摇一摆地进来,出来时竹筐摇身装满了白米。

机器喧嚣,常年不停,我们与它比赛,谁更响亮。我们的声音从机器声里冲出来,朗读产出共振,浮在最上层。我们时不时会反扑成功。

跟班级贴在一起的有一长排房子,第一间是兽医站,给鸡鸭猪羊牛看病。兽医当着我们的面阉鸡,鸡毛一拔,露出毛孔粗糙的肉,接着就是一刀。一个弓样的东西撑大鸡腹,两瓣肉分开,内脏从那个孔洞呈现。肠子缠绕,在微微地动,还有热气冒出。兽医用一把长长的金属勺子伸进小洞,他动作猛,手势娴熟。就这样,掏啊掏,他长着眼,又好像没有眼,最后掏出一样血淋淋的东西来。那团缠着血的肉块来到我们面前,那叫什么,我们不清楚,只知道这只雄鸡从此变成了太监鸡。鸡冠萎缩了,模样古怪,雄风不再,仅有的那点傲气被一扫而光,从此过上一种低三下四的生活。

再往前,就是医务室了。我爸就在那,赤脚医生,常常背个人造牛皮药箱,走在长长的田埂或河道纵横的村庄里。医务室总有那么多的人,被火一熏,竹罐子就一个个耸立在皮肤上。还有针灸,密密麻麻地插在头上或臂膀上,看得我头皮发麻,好像被拉到了另一个时空。艾叶混合着酒精,是这里独有的味道。房后有个小间,里面有张高凳。病人把裤子拉下半格,露出白晃晃一片,我爸手一扬,一根细针就戳进了他屁股的上部。

再向前,就是大队部了,管理底下几个生产队。几张灰不拉几的办公桌,被香烟熏黑的墙,锦旗和掉了角的标语占满了墙面上半部。

班级紧邻大队办公室,门双面,对开,被桐油抹过的门面乌黑发亮。隔壁是养猪场,两个猪栏。其中一个猪栏里关了一头巨大无比的猪,大家都叫它乌克兰猪。乌克兰猪肥大,是土猪的两倍。下课时,我们去看它,更会去惊扰它。泥巴扔到它背上,它发出怒吼,夹着尾巴团团转。有时,它会跃起,爬在围栅一侧,用血红、愤怒的双眼瞪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