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沿线(2)

后来知道,父亲不是最惨的,因为邻居一个外号叫李土篮子的叔叔就再也没有醒来。

父亲在家休养了半年,大多数时间躺在炕上,用他仅有的小学四年文化,断断续续地给我和弟弟念(读)家里的两本书:《烈火金刚》《难忘的战斗》。前者很多人都知道(镇上的广播喇叭和收音机里曾连续播送由其改编的评书),后者原名《粮食采购队》,是一部描写湖北剿匪的小说。如果说我从小有过什么文学启蒙的话,也许这就是吧。

三、

走铁道上学,几乎是我整个小学中唯一的路径。铁道近。如果时间允许,还可以边走边玩,比如捡石子往南面的山地上撇(北面是居民区),进行所谓的投弹练习。放学的时候大多也走铁道,除非是去市场买什么东西,才走大道。

给父亲送饭也走铁道。

父亲出车祸腿摔伤后,再上班,矿里分配他去看火药库。火药库在沟里北岔对面的南山坡上,没有食堂,一日三餐只能自己解决。有时连班,或是为了打柴、种地(父亲和工友们在火药库周边开垦了小股地)就三五天也不回家。为此,家里就要安排人去给送饭,此种差事往往也落在我们这些孩子身上。无疑,这是一个美差,不仅可以暂时逃避家里的活计,边走边玩,到地儿还能和父亲一同享受母亲给加了厚的美食——其实也没有什么,无非是多两个咸鸭蛋或菜包子,碰到糖饼的时候都很少。吃饱喝足,再翻箱倒柜,或许能从哪个犄角旮旯蹦出个子弹壳来。那个年代,这可是稀罕的东西,甚至超过夜光毛主席像章。此外,愿意去给父亲送饭,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我们班一个漂亮女生的爷爷家,就住在火药库山下,有时她去那玩儿,我们会不期而遇,虽然彼此并不说话,可我喜欢那种莫名的感觉。

铁道距南山有一片空地,除了几块菜园子外,就是柴火垛。即使不上学,不给父亲送饭,只要有空,我们也愿意去铁道上玩,如果是火车即将通行的时间(往往将耳朵贴在铁轨上判断火车的距离),就从兜里掏出几个铁钉子放在轨道上,待车轮滚过,碾出如刀似剑的形状,宛若兵器。不过不能急着去拿,烫手。

如果是冬天,也会到南山坡上放爬犁,从半山腰直接冲到铁道前。

当然,最愿意玩的还是捉迷藏,或是撇石子打仗。

有一天,大家玩腻了,杨柏栋的五哥杨柏良对我们说:挖地道吧,像电影里那样。结果如你所知,铁道南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小伙伴们纷纷跑回家里拿土篮、扛铁锹,跟着杨柏良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铁道南,在那片宽阔的空地上掏出一个个深坑,一条条暗道,亦在每个出口盖上油毡纸、草垫子和柴禾,伪装成“敌人”不易察觉的样子。不出几日,一场新的“地道战”就打响了。在杨柏良的领导下,我们不仅分成了敌我两伙,还效仿抗战影片,有了司令军长旅长营长连长排长班长,甚至双枪李向阳、大刀王五、抗联将领杨靖宇等等英雄豪杰,都被我们率先充当。

就这样,一有空闲,我们就不知疲倦地玩着地道战,也不知玩了多久。

四、

铁道北边的粮站前白灰房一共住四家,从东向西数,分别是杨柏栋家孙朋家刘波家和我家。那年腊月里的一天,孙朋和家人正坐在炕上吃午饭,忽然听到一连串的咕咕声,透过前窗,见一只野鸡一头扎进他家菜园子的雪窝中。孙朋急忙放下碗筷,趿拉一双破棉鞋奔了出去。谁知没等他靠近野鸡,后者再次起飞,越过菜园子的栅栏向铁道南而去。

顾不得那么多了。孙朋扒开栅栏,蹿上铁道,最终在南山脚下将野鸡抓获。

无疑,那年除夕夜,孙朋家的餐桌上多了一道野味。而我们三家,就没有这么幸运。

临近春节,家家都在房门前立灯笼杆,挂红灯笼,小伙伴们吃过晚饭,最愿意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站在火车道上俯瞰居民区,比谁家的灯笼杆高。

在粮站下片,虽不敢说我家的灯笼杆鹤立鸡群,但起码在我们这趟房,比刘波孙朋杨柏栋家都高。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家兄弟多,能干活,而且二哥是木匠,他不仅心灵手巧,更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别说砍伐一棵松树做灯笼杆,就是搬回一座大山也在所不辞。当二哥带领我们将那一棵笔直的松树砍倒,退去大部分松枝(只留下树梢的几枝作为装饰),然后拽回家来,再做一个三角形的支架,安上滑轮,套上麻绳,一个又大又红的灯笼就可以上下自由地滑翔了。其实,杨柏栋家的哥们也不少,甚至比我家还多出一个,但他家似乎不谙此道。他家的灯笼杆常年用一个固定的铁管。铁管好,防腐,却不能太高,太高则弯。所以杨柏栋家的灯笼杆,最大的意义在于一劳永逸,在于冬天伸出舌头舔一下,能粘掉一层皮。

上山砍树,即便在当时也是违法的,这使得住在下院的那个外号叫王老沟的护林员,总要挨家挨户地检查。不过,父亲与他交好,一边说树是孩子们在别的山上捡的,不属于他的职责范畴,一边叫我们给王叔倒茶点烟。有时王叔说少来这一套,有时王叔会边喝茶边抽烟地看我写春联。临走时,带上几副自在情理之中。

粮站下片,是指粮站以下铁道、大道和河套之间的居民区,大概有五十多户人家,在我童年乃至少年一起成长的伙伴中,王贵富是十分要好的一个。我说的伙伴,包括刘波孙朋贾兆良曹喜军等,我们都是同龄人。

尽管刘波经常给我背书包,孙朋也一直跟在我身后屁颠屁颠的,但除了他俩之外,我似乎还管不了其他什么人,尤其那些学习不好经常逃课的小子,或是大一二届的淘气包子,每每在下片遇见都想躲着走。这也不是说我就怎么怕他们,主要是我们玩不到一块去,所谓道不合不相为谋吧。如果说淘气,我和刘波孙朋,顶多是猫在仓房后面画几张电影票,或是在铁轨上压个钉子什么的自娱,而那帮小子绝不屑于这些,随便去谁家园子摘沙果李子不说,弄不好晚上点柴火垛也完全干得出来。

但也不是井水不犯河水。

王贵富人高马大,勇猛威武,我俩不仅是同班同学,玩伴,且他爸爸和我爸爸都在火药库上班,关系自然更近了一些。如此,再和那帮小子碰面,无论王贵富在不在场,对方多数就点头哈腰了。不过好景不长,小学没念完,王贵富就喝敌敌畏死了,弄得我们这些小伙伴一度感伤。

五、

南岔也是小火车的一个站点,除了这里的坑口工人,附近的居民不是很多,只有南岔沟里的几户人家,再就是铁道下面,隔着大地和河套的熊腚沟住户,他们要想乘坐火车一般都是在这里。熊腚沟沟门那座石砬子上有一个山洞,传说住着熊和妖怪,每天日出之前,常有白雾从洞中袅袅飘出,且伴随莫名的声响,仿若仙境。我们总想去看看。一天下午,孙朋的哥哥孙贺和杨柏良决定带我们一起去。没有手电筒,我们就点燃几张油毡纸当火把,又手持棍棒、石块,一边大声喊叫一边小心翼翼地探进。自然,里面未见什么熊和妖魔鬼怪,只有成群的蝙蝠横冲直撞,但这也着实吓了我们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