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积或飘逝

又起门楼

去年秋天我回老家,在祖传宅基地上“大”兴土木,盖新屋,砌院墙,大门由原来的朝东开改为面向南大街。这样,按新村规划,正好和向和的大门并排着,中间只隔一条两米宽的胡同。起门楼那天,我因一件特殊事儿外出,等回来一看,门楼明显高出了向和的大门。我想,坏了,但却已无法改变,这是哥哥要的结果。在乡村,一般盖新房都比周围的房子高一点,客观原因是房子越盖越好,主观原因则是,总以为房子高,占了好风水,吉利。

我盖北屋那几天,向和的老伴不时蹲在大门口,瞅瞅,望望,她什么也不说,其实是看我的屋、墙会盖多高,我懂得这些,向匠人提出要求,主屋和院墙都不要超过她家。她眉梢眼角都是笑,见了我很亲热地喊“叔叔”(虽然她比我年长,排辈分却叫我叔)。现在门楼突然往上蹿了一截,她脸立刻就拉长了。

哥哥白黑盯在工地上,好多事他就代我定了,他当然是为我好,一辈子能盖几回屋啊,盖就盖得排排场场、体体面面的。你盖的新屋还不如人家的旧屋,街坊邻居也会笑话。另一方面,也不排除他有借此发泄一下的成分。哥哥这些年累死累活供三个孩子上学,上完学又给他们找工作,找了工作又成家,成家后又买楼,油一点一点榨干了,村里好多人家都盖大厦檐屋、高门楼,哥哥却还住在我父母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盖的那七间土坯房里,大门也没换,门两边砖垛子上面连根横梁也没有。他说这是“通天门”,意思是可以通天,威力无边,实则自己解嘲而已。哥哥知道他的老屋成了村里的“文物”,人们看不起他,现在他的弟弟搞“基建”,他要借这个机会,把门楼盖得高高的,在村人面前昂一昂头。

他这一昂头却让我为难了,我不好意思见向和老两口了。我是无意与向和争高低的,我们之间也没有高低可争。我在滨州工作、定居,虽然在老家盖屋,但不打算回来常住,向和七十岁整,在家务农;我儿子执教于一所大学,手握的是一根教鞭;他女儿有几排鸭棚,养鸭养家。可以说我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没有交集的地方,何况我也不信风水这一套。但是,这些,我却不好对向和解释,你解释他能相信?在乡村,人们普遍在乎这一点。你房子高了,人家的房子自然就低了,你就压住了人家的好运,原来的好邻居就成了仇家,有的还大动干戈,打得头破血流,据说五六年前李诚和于合子两家就曾因大门的高矮动了铁锨、铡刀。

我可怎么化解郁积在向和胸中的结?

今年夏天我回故乡闲居的时候,车在大门口停下,看到向和正在他的大门顶上拆花墙,我跟他打招呼,问他做什么,他说要拾掇拾掇大门。我明白了七八分,没问下去。向和的大门是前几年盖的呀,门把子外表是农村少见的绿色水磨石,顶部花墙贴的是马赛克,并且用红黄蓝不同颜色拼出了“梅兰竹菊”图案,当时很入时,现在看也不落伍,但是与我大红瓷砖到顶、嵌着“祥和人家”四个金字的高大门楼比,确实有点寒碜了。又由于花墙的镂空,显得不那么坚实、庄重,清新雅致有余,华贵气派不足。但如果我的大门不盖得这么高,向和肯定不会再折腾;是我的高门楼让他感到压抑了,让他有了一种受“欺压”的感觉,于是憋着一股劲儿,非重修大门不可。我能想象到,向和经历了一个很痛苦的心理过程,多少个夜晚被折磨得睡不好觉,毕竟不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了,兄弟一人,没有帮手,在这事儿上女儿又不顶个人用。重修大门需要一笔钱,他家境也不是多么宽裕。

明天正式动工,今天向和做些准备工作,最主要的是拆掉花墙,要是瓦匠、壮工来给拆,得多支工钱。所以向和不顾年老体衰,爬上墙头。他拿一根铁棍,把砖撬开,一块一块往下扔。这砖块块块都砸在我心上,是我给他带来这不必要的麻烦。我说帮帮他,他头也不抬,边干边说不用我插手。我看了一会儿,无趣地退回来。

晚上,向和家有酒场。过去向和家请客,如我正巧回来的话,他会邀请我去喝两杯,村人对在“外面的人”总是高看一眼。这次他却没请我,我听出他请的是李三爷,李大桩,还有瓦匠王强等人。肯定是商议盖门楼的事,可能主要是商议如何对付我的大门。我望着向和院子上空那一汪漾动的灯光,猜测他们议论的结果,心神不宁,如果向和盖门楼也高出一大块,我可怎么办?难道我也重修不成?原来我内心深处也迷信风水!

第二天一大早,向和家门口就响声大作,拖拉机送来沙子、水泥,小三轮送来瓷砖,搅拌机隆隆地转起来。壮工们吆吆喝喝扎架子,匠人喊着要砖要灰。好多人跑来围观助阵,来来往往的人都停下说两句话:

这门楼可是得盖得高高的。

门楼高,人旺财旺。

可得比那边高出一块啊。

他们说的“那边”就是指我的大门。

人这一辈子,就是要个脸面,争口气,可不能活得太窝囊。

这话好像是一位长者使劲攥着向和的手说的,声音低沉、沙哑。

这种情况下我是不好出门的,我出门会很尴尬,也扫大家的兴。人家当着我的面怎么说?那一天我像一个罪犯一样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敢开大门。外面的热闹我却听得清清楚楚,好多悄悄话都针一样扎我的耳朵。我并没有生气,我想应该允许乡亲们畅所欲言(谁也挡不住),乡亲们就是这样,你有喜事他恭贺几句,你有难处他长叹一声。这里面包含了他们的感情倾向,比如对弱者的同情、祝福等等。这是一种很有意味的乡村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