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牵绊(5)

天地苞万物,而物过盛而当杀。天道周而复始,地道四季轮回,维持世界平衡的是自然法则。没有春夏秋冬的轮回规律,地球与人类会如此精彩么?我问。

四季轮回,秋山正悲壮在空灵中。

山路牵绊

家乡山水中的老屋、大树、枯藤、深菁、幽潭、古井,是我最深重的岁月牵绊,想念的渊薮。一次次的回乡,都选择了那条古旧的山路出入。

风从山外吹来,吹得山路弯弯曲曲,摇摇弋弋的。

年迈的家乡,已在现实中枯萎凋零,在记忆中却依然鲜活淋淋,绿意婆娑。她的褐发苍颜,终敷盖不住记忆中的胶原蛋白!

从沅陵、乌宿、二酉山、棋坪、三角坪、桥溪、马草坪、赵家湾、茅溪、田坳上,到大塘坡、亮坨,这是我祖先从大河口岸走向深山的路。一路跋涉,跋涉在一部迁徙史诗里。阅读着山的章节,水的片段。上山的是长句。过坳的是短语。涉水的是省略符号。每一个字都蘸着血泪苦难。这条路,走着我祖先的童年,少年,至今还走着我的亲人和回忆。

走啊走。咬着牙走,攒着劲走,拼着命走。上了一坡又一坡。过了一个歇场坳,又一个歇场坳。长坡接短坡,大坳连小坳。山,越走越高。溪,越走越细。沟,越走越深。水,越走越凉。直到出水的尽头,枫树坳下的泉边,实在走不动了。就歇下来吧。这就是竹山祠堂,就是亮坨寨,在大青冈,大黄连木,大枫香树下。

没错,祖先选择了这条路。背离着大江大湖。背离着沧海桑田。背离着太阳东升。向西,向西,朝着太阳沉落的方向。激发他们的,不知道是逃离者的凄惶,还是拓殖者的激昂。他们一个驿站、一个驿站地断掉自己的后路,义无反顾地往山沟里行进着。或者说,是如鲑鱼生无归程的无可阻挡的溯流逆行。哪怕死亡,逃不掉的死亡,他们也不曾妥协。只有亡灵,才会在法巫仙师的奏唱引领下,顺水的方向归去江南。

祖先在迁徙路上,开枝散叶,瓜瓞绵绵,子孙发达。先在河水边的莲花池结成老寨,建成祠堂。再从老寨,生出一路路烟火。一支往左,一支往右。一支往上,一支往下。一支山前,一支山后。分成一个个同宗共祖的新寨。地方,就这样沟沟岭岭地散发生成。寨头边的祖坟,是用死亡埋在迁徙途中的路标。我一路数着新坟,旧墓,古冢,残碑。越久远,越荒芜,有的得披荆斩棘,扪苔拂尘,才可依稀辨析。漫漶的字迹,明嘉靖已是上上限了。一座墓碑,一段里程,度量空间,也标记时间。

要全程走老路,那只是一种想法,走不通了。有的被新修的乡村公路覆盖,有的则被取直线裁去,剩下的还活着的,也是断续不接的。随路一起废置的是各式的桥,木桥,石磴跳岩桥,有的还是跨溪过谷的石拱桥,桥头留有桥完工时栽下的柏树、青树和石碑。石碑上刻的字,还可勉强认出来,大都是捐资积德的表记、名单。时间则以乾隆以来的居多。老路没人走了,半坡上的山泉,也就没有人淘洗,山泉是要靠人养的,喝的人越多,它就越旺,现在废弃在山间,如枯瞎了的眼。老路连着歇场坳,歇场坳上就有大树,有青冈、栗木、青树、朴树,枫香树最多。树撑着浓荫,供人们过往吹风,歇凉,躲雨,聊天。树下做凳子,是一块块的大石头,有天然自生的,也有人工搬运过来或垒砌的。讲究点的,还造有凉亭阁廊。过去这些地方,热闹,出故事。现在,路和坳亭都老了,没人走,也没人歇憩了。过去从亮坨走沅陵,七八十里地,好脚力,要走一天,还两头黑。现在,通公路,一个早饭的工夫,那边打电话来,就过乌宿了。乌宿到沅陵,才十几里路,路又宽,一袋烟没完就进沅陵城吃猪脚粉了。现在,如果仅仅只是为了赶路,谁还走这条路,谁还会这么走?为了捕捉过去的一点记忆,我让车尽量地慢些,尽量拣靠近古山道的脉线走。还不时地下车,打望山势,复习路向,想把历史和现实的新旧两股道的承叠纠缠关系弄清楚。历史上,是这条路,把我的祖先带进了这架深山。后来,同样是这条路,把我牵出大山,送往江湖。现在,它已经老去,并被通村公路截断,一截一截地扔在山里,任它像废弃的老绳,枯烂在荒草深菁里。我在想,这好好的路,怎么走着走着,就废了,丢了,没了。这路,是自己把自己走丢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