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天老地荒里,借得时代给我的一本书,一盏灯。书和灯照亮了我的心,也照亮了我的路。沿着这条路,我离开了大山,进到了城市。我无数次地在梦中把它们带进了现代和城市,但一梦醒来,故乡还是在那愁人的远方。我知道,我无论如何是带不走这条路,也带不走连着它的家乡的。只好把他们都留在这里了。从此,我在故乡的远方,故乡却在那更远的山里边,守望着岁月沧桑。一起守望的,还有寨子边上的大树,它们在这里,都经历好多代人了。见过我的童年,见过父亲的童年,见过爷爷的童年,也见过爷爷的爷爷的童年。大树荫下的大石板,也是。是几代人在上面嘲闹游戏过的乐园。曾经在这里玩过捉猫猫、过家家的妹妹,姐姐,姑姑,姑婆们,都嫁出去了,怎么也不会再回来了。还有,往岩板路走下去的水井,总是挑不干,都挑烂那么多副水桶了,依然那么旺着,现在,怎么就枯了呢?
昔时熙熙的山路,已稀少行迹。日子成灾地堆放在寨头上,日晒着,雨淋着,月照着,雾罩着,雪盖着,风吹着,霜冻着。想念在堆放中发酵。想念的日子,也在想念中荒草萋萋,枯瘦孤寒。故乡的存在参照着我的存在,它的不动参照着我的移动。它老了,老得总爱守在屋门口那棵只剩几片红叶的冬阳梨树下打瞌睡。它放出去的子女,一个个都没回来,它却在等待。等待,已如一口枯井,一穴古墓,苍老在那里。月亮弯了,又圆。日头落了,又出。花儿谢了,又开。日子去了,又来。等待,却无动于衷。等待,已天老地荒。我沿老路走到了寨子口上,此时此刻,我凝望着它等待着的背景,怕倏忽的闯入,打破这静定的情绪。故乡,是一个瞌睡的老人。
现在,我住在城市的楼盘里。不时会有窗外的太阳,或月光,照着我的心情。但这,是照在家乡的那一个吗?是我童年故乡的那一个吗?是奶奶背着我,一圈一圈在门前晒谷坪上踱,唱着“月亮堂堂,火烧茅秆”儿歌中的那一个吗?我现在在城市楼群里看到月,曾经在乡下树林里看月。城里的大楼,家乡的大树,在我看来,都是齐天的高,相对于我的身高、眼界、阅历,我都在仰视它们。但树林里的那轮山月已照进我的心,我心从此洁白明亮,不容纤尘,不容异物。
奶奶是种在故乡的一棵树,她从下河口的一个码头逆流而来,她在这里根深叶茂,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离开,哪怕再大的痛苦磨难,直到变成一个坟墓。我是奶奶的的长孙,只初通文墨的奶奶显然还不太熟悉和习惯用现代儿歌为我催眠。我在奶奶的驼背上,却是那么的习惯,依恋。她在催眠,我却清醒着。依稀记得,透过树梢看到那个亮堂堂的月亮时,我有点惆怅,虽然当时不知道用这个词,现在想起来,就是这个意思,准确无误。月亮那么高,惆怅月亮里面有什么。月亮那么远,惆怅通往月亮的路在哪里。月亮那么亮,惆怅月亮里的人儿怎么睡得着。月亮堂堂,照着通往山那边的路,山那边的路会通向惆怅的更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