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油肉

说起过油肉,只要是原生土长的新疆人,立刻就会想到奇台过油肉。奇台过油肉的名气走出奇台县,遍布新疆大地,从来都是和拌面同行。

新疆拌面大约由奇台县、托克逊县、伊犁州三分天下。托克逊拌面在新疆名气很大,伊犁的碎肉拌面与其不相上下,可不管在哪里吃饭,吃面,吃拌面,总有一道拌面的菜劈面相逢,那就是过油肉。甚至可以说,在新疆的任何地方,不管餐厅酒店还是苍蝇小馆,只要你吃一盘子拌面,各式各样的配菜中必定少不了过油肉。不管正宗与否,新疆任何一个会做炒面拌面的饭馆,不管大小,菜单压在桌子上的玻璃板下还是粘贴在白墙上,过油肉总是高居上位。

我第一次和过油肉相遇,居然是在葬礼之上。那时候我条凳高矮,麻雀胖瘦,父亲拉着我的手,走在前去吃席吃肉的路上,我们互相支撑,彼此依靠,肩膀,高低不平,身体,挨挨挤挤,天空飘着雪花,离家不到百米的地方,我们似乎走了好久,真的走了好久,雪可没膝。我相信,父亲带着我去,不只是为了让我见识场面,多认几人,好在将来前行的时候,大路平坦宽展,更多的是为了让我多吃一口肉。因为,家里没有。

那天,雪深且厚,还不停歇,风根本刮不走从天而降落在我头顶和身上的雪,一片一片,一朵一朵,朵朵片片,连续聚集成层,一层一层,层层又落落,重重还叠叠,想要压住我长高,不愿看见我长大,长大了,错过嫩脆,就长老了。长不大,总有庇佑,不用自己操心。我紧挨父亲坐在一条长长的木凳之上,以防冷风从我们的狭窄缝隙间呼啸而过,让我们穿的羊皮袄面目有霜,两脚一直悬空,结实厚重简单粗糙的榆木条凳上坐满了人。那榆木凳子可真结实啊,许多年后我回家上坟,好像还在哪里见过它,它并没有随主人而去,它坚守主人的故土旧地,时刻不停地注视着这个村庄,帮主人看管操心村里的一切,人和事,花草树木和牲口。

逝者并不年老,四五十岁的年纪,绝不会超过六十岁。可是,就这样离开,离去,再也无法相逢!有次走在路上,我们迎面相遇,他走在路的西边,从南往北走,我走在路的东边,由北向南去,我们踏雪而行,没有高歌,只有低头,轻微喘息,后背悄悄出汗,脚底偶尔痒痒,我记得他那天没有刮胡子,忘记了用油石磨那把木头把子光滑齐整又豁口满刃的剃刀,长浓胡须苫盖了厚唇阔嘴,我看不见他的嘴里到底是白齿还是黄牙。他居然没有时间修剪收拾自己的胡子,我不知道他活到这个岁数,一直都忙了些啥,让胡子长得一惊一乍,全无横竖排行。

那些年月,村里人都不刷牙,还抽烟,抽莫合烟,我觉得他黄牙的可能更多一些,一定还是又黑又黄,我最多只能看见他牙齿的外面,我不能掰开嘴巴看他牙齿的里头。外面已经黄中泛黑,可想里面又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已经记不起当时的啜泣和号哭,还有一本正经和庄重肃穆,屋里院外进出来往的人,许多顶在头上的白布,系在腰间数不清的麻绳,孩子们头顶上一指半指长短大小的红色布条,绳子的粗细,四缕,六绺,还是八道,才能搓成一根结实匀称的麻绳,我只关心我眼前可以吃的东西。

我没有确切记住过油肉的味道,是怎样的咸鲜适口,是怎样的糖醋相宜,是怎样的舒展嫩滑,只觉得它是那般美味。吃了一道菜,少了一个人。我在四十岁之后才知道这个逝者的名字,如果当年那场风雪中的过油肉,留在我六七岁的记忆里,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四十年,如果那个让我第一次吃到过油肉的他还活着,还能和我见面,我估计都不认识对方。

父亲向来喜欢独自外出。父亲走路很快,我再怎样的紧跟快跑,都撵不上他,父亲总是在前面,后面是我的母亲,再之后,是我们兄弟几人。有时候我们跑得快,母亲就落在了最后。

如今,他依然走路晃悠,已经不是前些年的快,我也开始嫌他走得慢,因为我有自己的紧急事情。这个紧急事情,到底有多紧急,我都不知道啊!他已经忘记了走在我的前头,把门打开,把门帘掀起。

依然是在冰天雪地里,父亲和我坐在一张圆桌前。父亲和别人寒暄,龇牙咧嘴地笑,脱下帽子搓头,当时大多数村里人,早已习惯别人的这两个动作。他从来都不会主动伸出手去,他等别人。菜上桌,他不会第一个动筷子,也不喜欢盘干碗净,总是选那个中间的时候,肉必然冒了热气。

当年村上有个人,身手异常敏捷,长得像猴子,前栽后滚还能凌空翻跟头,空中落下,稳稳当当站在地上。我们这些小孩子当时把他当作神仙,羡慕得很。我恨他,甚至希望他提前亡故。每一道菜刚刚上桌,他就伸出胳膊拢在自己面前,两臂环绕,低头猛吃,仿佛狗啃骨头,只是少了一点急促沉重的喘气和充满敌意的呼哧呼哧。等他松开臂膀的时候,菜还能剩下多少?父亲伸出手去,伸直抻长了筷子,又重重恨恨地放下,而我,只能看看盘子,含着筷头,再看看父亲的脸色表情,父亲,也只能看我一眼,上下舔舔自己的嘴唇,卷一根莫合烟等下一道菜。

他的后人并不如他一般争食抢饭,照样成人,后来娶妻生子,也曾经宴请宾客。仔细算来,他的年纪,和我的父亲母亲,相差不了几岁。我就偷偷猜想,如今和现在,他的胃口,是不是还像从前,是不是照旧从前的红口白牙?我不愿意看到别人的白发,我看到别人白发的时候,他一定也看见我的零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