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上的乡愁

睡梦中,常浮现家乡新盈镇渔港和那两道防浪堤坝,它们曾经是家乡的标志性建筑物,从清晨到黄昏,渔港人来人往,坝上海风徐徐,互相成就着渔镇的大海风情。悠悠岁月,防浪堤坝如两条巨蟒双眼凝视着渔家的烟火,穿越渔港半个世纪飘满咸味的历史。在渔镇完全被时代改变了容颜以后,这两道防浪堤坝就成了渔家人仅存的集体记忆。

两道防浪堤坝的坝心是乱石头,边坡由长石条垒成,它们沉沉稳稳地扎在港池南北两端,几十年任凭风吹浪打,巍然不动,是名副其实的渔港守护者,也是令人怦然心动的海岸风景。

遗憾的是,没有多少年光景,防浪堤坝就被拆除了,尽管如此,海风仍然无法吹逝我对两坝的记忆和思念。海风中,它们是渔家人阵阵的乡愁。

渔港和防浪堤坝,滋养渔家人的心灵,它庇荫过他们几代人甜甜的小日子,是渔家人与大海共融共情的和谐怀抱。它们作为渔镇的一部分,是渔镇发育成长过程的一个时光注脚。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为了完善渔港功能,渔乡老百姓用自己的血汗筑起了这南北两道六七百米长的防浪堤坝,仿佛渔港的忠诚卫士,赋予了渔家人耕海牧渔的豪迈力量。从此,渔家人得以安居乐业,季节更替,书写了渔业大镇强镇的大海故事。堤坝东可泻洪,西可抗风浪,这是它们最大的奉献,圆了渔家人多少年来的蓝色梦想。防浪堤坝的建设与旧渔港浑然天成,相得益彰,它改变了流沙走向,使得流沙变成一双神秘无形的手,将洁白无瑕的沙堆聚于两岸边沿,而灰黑色的泥沙置于港池中央,成为海生物的繁殖地,港池环岸坐落着许许多多黑黢黢的玄武岩,好像一个个蹲坐在海岸边的老人,在远眺大海,抚今追惜。这一片大自然经年制造的景观,朴野宏阔,美轮美奂,装点渔村,让大海边的村庄愈加秀丽,让渔家人的生活愈加富裕闪亮。

天地间,万物总是纵横勾连,彼此成为不可或缺的因果。

渔港自从有了防浪堤坝,港池就成了大海馈赠的瑶池:水中有鱼虾,泥下有蟹蚌,渔物丰盛。一年四季,港池人头攒动,或捕或捞或钓,渔获或上市售卖补贴家用,或烹饪上餐桌成为全家老小舌尖上的美味。渔港似乎就是千家万户的鱼舱,养育了一方人,渔家人把功德无量的渔港和两坝视为“天尊”。

渔镇渔港自然是渔人常年劳作的地方,远近的波光浪影中,卸鱼货,修船补网,后勤补给,锯木声,凿声,斧铖声,电钻声,声声入耳,一派忙碌,宛然一部大海送来的交响。这是渔家人生活劳作的光景。细究起来,渔家人与渔港须臾不可分离的情感,日夜不息的海流才是重要的媒介。涨潮时分,海水涌入港池,登上临岸的住家“攀亲”,家人已习以为常。海水与渔家人结成亲,给他们带来了太多的抚慰,成了他们的生命之邀。日日见海,天天踏浪,渔家人似乎多了一个伙伴,生活添加了情趣。古人说:山能平心,水可涤妄,渔家人心上的尘垢被清澈的海水洗涤,留给岁月一片明媚。船在家门前晃动,村庄便有了动感,渔家人在海水中戏耍,其乐融融,在海水上劳作,日子也过得如水般惬意畅快。

可是,有一天,渔港上突见车水马龙,机器轰鸣,港池被填平了,两条防浪堤坝从此消失于海水之下,曾经深深嵌入渔家人光景的渔港就这样顷刻湮灭了。渔港要扩建,所以就要填港造地。港池是扩大了,但如果保留旧港拓宽新港岂不更好?况且旧港池是天造地设,有天然的优势,渔家人在心底已经接纳了它永远的存在,拆除原生态的旧港,是渔镇的一次自我蜕变,同时是渔家人一次苍凉的告别。渔家人说,旧渔港是他们生活最初的支点,他们从这里走向远海。于是,一些渔家人有了莫名的失落感,怀念与思潮常在心中翻涌,痛惜埋得愈深,思念之情便频频萦绕,这是他们不可释怀的惦记,犹如一件旧物,本来就有它存在的合理性,但由于时代的阔步跨过了它弱小的力量,它退回了历史的一角,兴许它的命运本该如此,这样想着就释然了。每天渔船往来穿梭,渔家人忙忙碌碌,便在海浪的喧响中暂时忘记了旧渔港,漠然了旧堤坝,沐风选择迎接新的日出。

傍晚时分,我和几位渔村老人漫步在曾经的港池旧地,不时指指点点:这是当年渔船曾经停泊的地方, 这是防浪堤坝原来的坝址,中间是渔船进出港的航道,这里是垂钓的好处所……大家都是过来人,身历其境,叹其宿命,不胜唏嘘:原来碧蓝的一片海水,现在成了灰色的沙土,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沧海桑田吧。曾经的渔港,满眼风情,是渔乡一道美丽入心的风景。渔家人长年与港与坝与海为伴,习惯了这里的气息,经年驾风戏浪,临水治觞,与海同醉,心与它通向了湛蓝的远方。它们刚被拆除填土那阵,渔村一时变得有些寂寥。两坝和渔港不见了,渔村的原来风景随之消失了,惆怅游荡于心,渔村成了回不去的故乡。渔港成了陆地,渔家人修造渔船的场地也没有了,端午节曾经划龙舟的水域转场到很远的外海了。往日只能憧憬,旧梦已化为涛声,潮起潮落,填海造地很快将矗立起高楼大厦,大家都理解新渔镇的建设,但心内却挽留着旧渔港、怀着念老堤坝,这大抵就是人类的情感属性吧。

海风没日没夜地吹拂,似乎从没有冷落过曾经的港坝,也没有远离过我的梦。走在新渔港的夕阳中,才发现我是渔镇、渔港和渔家人命运交错的一个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