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民间(2)

阳光渐渐攀上了黑檐,温暾暾踅摸进洁净的小院。母亲清瘦的身影泡在一团阳光里,小巧的鼻子上,微红的腮边,乌黑的头发上,沾了白白的面粉,像落了星星点点的霜花。

红日突然高跃,篱笆院里一寸一寸地朗净起来。老屋一角的梅树,十万朵红红点点的蕾,像有话要说的小红嘴,急不可待。说不准明后天就喜喳喳全打开寂寥了一冬的话匣子,说着那不尽的好事。

母亲眼前的大簸箩滚满了白胖匀溜的汤圆,看着喜人。

煮汤圆。热滚滚的开水里漂起来白胖胖一层,挤挤挨挨,嘻嘻哈哈,急着要出浴。

煮好的汤圆要送给东篱的如奶奶,西篱的婶婶、沟上头的和尚叔,还有拖着清鼻涕的几个闻到香味的猴孩子。送完了,碗不够,三哥和父亲就用茶缸子盛几个。三嫂端着描花的白瓷碗,一直笑,一直看,像捧着春风端不稳。母亲爱怜地说一句:“妮,吃呀!锅里都是你的。吃吧,吃吧。”

三嫂终于把一只白胖汤圆送到嘴边,小白牙齿轻轻咬一口,生怕一口吞下去,食不知味,暴殄天物似的。

父亲、三哥、母亲、我,目光轻悄投向三嫂,都不敢大声吞咽,生怕惊动与触疼了她初食汤圆的羞涩和新奇。多年后,我还记得三嫂第一次吃汤圆的样子。

2、

二月二,龙抬头。

鸡叫三遍,父亲就窸窸窣窣摸黑起床了。

贴着红窗花的木窗棂外,天还没亮,黑黢黢的,有大鸟扇翅的细微动静。有梅花幽微的香气透过来,老屋一角的梅花一定是绽开了,一朵两朵……花开得秀气、婉约,像抛头露面的女子走出闺门,回头看看依旧红妆深锁的妹妹们,不免羞怯,略带些古诗里游丝软系的薄薄清愁。

黑暗里,父亲趿拉着鞋子拉开了门闩。一股清甜清冷的气息挤进门来。我顿时清醒,心上莫名的喜悦绿茵茵、密实实起来。

母亲在黑暗中喃喃一句:“你呀!就是景节,像小孩子似的。”语气里满是困意与薄嗔。说不定,她涂了胭脂的春梦已早早爬上窗棂,娇娇地咧着嘴笑看门外烟云苍生。

“你继续睡,继续睡,天还早。”父亲温声说,悄悄闭紧了木门。

小丫头匆匆起床。毛毛愣愣,像呆萌未醒梦游的猴子。“天还没亮,寒气重。小妮子起恁早干啥?”母亲微愠的话语追过来时,我早就跑到老梅下看花了。

一弯眉毛月,冷得似乎在天上抖了抖。一朵,两朵,三朵……我仰面数着开了的梅花。未散的黎明,黑得像墨。清冽中的梅花,晶晶的,像星星。

父亲走过来,抖下披着的棉袄,裹住我,像裹住一粒尘芥。我瘦小的身体在宽大厚沉的棉衣里挣涌,像憋闷的蚕,要冲破蛹。父亲的棉袄带着湿腻腻的体温和浓烈的体味,还有厚实的烟草气。梅香的清雅,顿时被冲淡。

我突然生出一股气恼,直想把大棉袄狠狠掷于地上,终究没敢。因为冷气骤然袭击了父亲。他在牛棚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心思细腻的小女孩顿生愧疚。

天蒙蒙亮。鸡子们忽扇着翅膀迎接着七嘴八舌的鸟鸣,一起闹腾开了。黎明的黑暗逃遁无影,鸡飞、狗跳、牛哞,拉开一个热腾腾的人间序幕,立起来一个崭新的日子。二月二,来到了民间

母亲慢吞吞在窗前洗漱。居然立起圆圆的镜子,镜后一纸宝钗扑蝶的红喜气,镜里一张眉目间犹有芬芳的中年妇人脸。母亲搽了淡淡的胭脂,画了眉,挽了光溜的髻,戴了陪嫁的银手镯,簪了陪嫁的银簪子。晨光里,青袄蓝裤绣了蝴蝶的夹鞋,这是要串亲戚去吗?

“要过节了吗?杨三姐,真喜庆。”父亲在墙角倚了大扫帚,额头冒着微微的汗,一脚踏进来,看见新妆的母亲,眼前一亮,语气喜悦得要拧下蜜水来。

“要过节了。朱先生,同喜同喜。”母亲说,眉眼里都是色温生动的笑。她招呼摇着花枝跑进来的小丫头:“近前来,近前来。二月二,龙抬头,小小子,要剃龙头。小妮子呢,咱就梳小辫,戴花吧。”梅花开得真应景呀!她喜滋滋地感谢着梅花。

父亲去理发。塘边上,好热闹。二桩叔支起了理发摊子。雪亮锋利的剃头刀,薄薄细长,在他大手掌里熟练地翻飞,像身轻体巧的小燕子。父亲裹着雪白的剪发围布,眯着眼,十分陶醉。他脚边或蹲或站着男子与小孩。他们都是来剃龙头的。父亲依旧眯着眼睛大声喊我的名字。我从一堆小孩子里答应着跑过去。父亲示意我掏出他衣袋里的半包纸烟,然后洪亮地喊一嗓子:“爷们,有抽烟的吗?在小六妮手上,自己取。”

男人们便说说笑笑分着烟。

几位婶娘小媳妇遇上了,抢着说各自的男人或孩子,诉诉苦乐。一抬眼看见我,拉拉扯扯到跟前,嗅一嗅:“小妮子,内香?哟!原来是戴了花了。咱也去寻几朵去,给妮子们戴。”于是便三三两两走去我家。我心疼得咬牙跺脚。我的梅,要被那些粗糙的手野蛮掳掠了!

二月二剃龙头,讨个好彩头。

理了发的父亲,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他还刮了须。黄面皮的腮与下巴上有隐隐的青黑胡茬,平添了几分青涩与朝气,像小伙。

母亲送几个妇人出门。她们手里捧着大把的梅花,摇摇的花枝上多半是红蕾,开了的几朵梅花像被选的秀女,多是幽怨与无奈的。母亲没在意小女孩的愤懑与心疼,她在意的是新理发的父亲一脸的英气。

父亲喜眉笑眼迎上去,尚未开口,便被妇人们泼辣围攻。她们眼角笑起的褶子能夹死大蝇,绊倒耕牛。喜喳喳的笑闹声风一样荡开:“这是谁家的新郎官?油头粉面要娶亲了吧?”

父亲大手一挥,朗声笑:“相中了是不是?我家杨三姐可不答应呃。莫说笑,赶紧抱花离开,我家要打灰囤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