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刻,一串悠长的、嘶哑的、清凄的鸟啼,忽然在寂寥的黄昏响起,让人不禁驻步四顾。循着啼声望去,只见一处被废弃的古庙的荒台上,一只麻灰色的鹧鸪正对着空空的渡口方向,对着浓浓的野烟深处,抻着长长的脖子,张着杏黄色的嘴巴,独自在那里殷殷啼唤。它的叫声是那么与众鸟不同,于生我养我的这一片故园,人们往往将此鸟与一个凄美的爱情传说联系在一起,将它的啼唤翻译为“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此时听来,的确如此。
千年如此!
可以想见,眼前的古渡,曾是何等的繁华,芸芸众生,舟来客往;一旁的古庙,也曾是晨钟暮鼓,香烟缭绕;沧桑的古道,也曾走过达官显贵,贩夫走卒,但这一切,随着岁月无情的流逝,渐渐被荒草淹没。鹧鸪的啼唤,此时营造出了一种凄美的意境,容易让人产生联想,仿佛在哀求、在挽留、在央泣——前方有风霜,路途有艰险,命运有莫测,哥哥哟哥哥,行不得哟,你这一走,丢下我独自一个,今后该怎么办哟?!
“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这只鹧鸪站在荒台上,宛如一块望夫石,仍在苦苦而啼,犹在痴痴而唤,唤得日头渐渐变色,一寸一寸地下坠;叫得晚霞不飞,暮霭四起,烟水迷离;啼得天阴阴的,仿佛要下雨,营造出一种“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的唐时意境。
其实,在这世间走过的路,许多时候,我们已是回不去了;有许多渡口,一旦踏上彼岸,人们再回头,已是另一番光阴——所谓“境由心生”,这好比看云,“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又好比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仿佛,这是一只从唐诗、宋词、元曲里一路飞来的鸟儿,一声声,行行重行行,酸楚又甜蜜……
入夏,在乡间,常常看见白鹭!
郭沫若在《白鹭》一文中描写它:“颜色的配合,身段的大小,一切都很适宜……那雪白的蓑毛,那全身的流线型结构,那铁色的长喙,那青色的脚,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素之一分则嫌白,黛之一分则嫌黑。”形容得是何等的贴切!
白鹭亲水。碧绿的秧田、清澈的小溪,常常看见它的身影,三三两两,娴娴静静,宛如一团团未融化的初春的嫩雪。曲曲折折、纵纵横横的田塍,构成了一个个相框,白鹭就像装帧在相框里的一幅画,清新、雅致而唯美!
溪水碧碧,宛如一条绿绸,游鱼历历可数,特别是雨过天晴,水流湍急处,浪花飞雪,鱼儿会更多。白鹭支着修长的腿,文静地注视着水面,倏地,一道激流与石头相撞,飞珠溅玉,溅起的水珠击在它的身上,惊得它拍翅飞起。
然而,聪慧的它,很快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当发现是一场虚惊后,便又安详地飞了下来,落在原处。一静一动,动静之间,宛如一幅恬淡的电影画面。此情此景,使人想起唐代王维《栾家濑》的诗句:“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饶有情趣。
白鹭飞行时,姿势很优美,颈子弓成“S”形,一对纤腿朝后并拢,笔直而伸,微微上翘,一对翅膀一上一下鼓动,显得从容不迫。当它贴着溪水飞翔时,犹如凌波仙子,轻柔、恬静、洒脱,映在水里的影子缓缓移动着,有一种梦幻般的美!
它们的憩息之所,往往在水岸的高树上。风吹来,树梢缓缓摆动,白鹭的蓑羽飘呀飘,是那么的洁白,那么的轻盈,那么的飘逸,宛如风中的精灵,仿佛下凡的仙子,恰似婉丽的仕女。
白鹭在诗人眼里,成了圣洁的化身。唐代诗人刘禹锡在《白鹭儿》中写道:“白鹭儿,最高格。毛衣新成雪不敌,众禽喧呼独凝寂。孤眠芊芊草,久立潺潺石。前山正无云,飞去入遥碧。”由于不同流合污,诗人被贬谪一隅,这一段时间成了他的人生低谷期。寄情于山水之间,他以白鹭自喻,修身养性,洁身自好,保持情操。此诗也因此成了一首流传千古的不朽之作。
有白鹭相伴的乡间,最适合安放灵魂!
一俟秋凉,总有一行行大雁从故乡湖上飞过!
湖畔有一土台,乡人称之“观雁台”,据村里老人讲,此台历越千载,故垒西边,曾是古战场。秋收黄昏时分,总会从夕阳沉沦一方,“嘎——”传来一声嘹亮的雁鸣,声彻天地,分外悠扬。这一声鸣叫,饱含人间沧桑,携带千载古意,让人不禁翘首而望。
斜照熔金,红中带灰,灰里泛紫,沉沦之中,落霞不飞,唯见一队队雁破空而来,迤逦不绝,如神兵行空,天将摆阵——雁飞于天,那身姿,仿佛是一个个飘逸优美的汉隶,挥毫西天,洒脱至极。仔细听,雁儿扇动翅膀引得空气咝咝作响,仿佛一股股电流从耳膜传至心尖。
为了近距离观赏,我登至台顶,一动不动,状若青铜。余晖脉脉水悠悠,那雁群,就在眼前,“哟嗬——”我将双掌拢成喇叭状,喊了一声,一只头雁听见我“打招呼”,侧过脑袋看了我一眼,褐色的眼眸里写满温存——也许在它的眼里,我不过是一个过客!“嘎——”它回应了一声,继续飞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