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最爱的,是新雁两三行。也许是首次南飞,它们既胆怯,又好奇,自行组合成阵,扑扇着浅栗色的翅膀,也学老雁嘎嘎而鸣,如胡琴新试,极富活力。它们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摆成“人”字,调皮又可爱。
雁落时分,又是另一种美!天色欲晚,雁群行程漫漫,只好夜宿。当落日缓缓沉江,烟敛霞收,周遭最后只剩一线温煦的余光,雁群冉冉而下时,翅膀晕染了金色的霞光,宛如一轴苍凉的宋元画卷。
儿时读《水浒传》,当读到“燕青秋林渡射雁”一节,见书中有一段宋江对大雁的赞美之词:“我想宾鸿避寒,离了天山,衔芦度关,趁江南地暖,求食稻粱,初春方回。此宾鸿仁义之禽,或数十,或三五十只,递相谦让。尊者在前,卑者在后,次序而飞,不越群伴。遇晚宿歇,亦有当更之报。且雄失其雌,雌失其雄,至死不配,不失其意。此禽仁、义、礼、智、信,五常俱备。”于是留心观察,果然如此,对雁不免心生敬慕之情。
金朝词人元好问,有一年去往并州赴试,路上遇到了捕雁人说:“今天抓到了一只雁,把它杀了。从网中脱逃的另一只没有飞离,当看到同伴被杀后,一直在天空中悲鸣,最后竟从天上飞堕于地自杀。”他因此埋藏这只大雁,葬在汾水,垒起石头作为标志,取名为“雁丘”,并作《摸鱼儿·雁丘词》一首: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独立寒秋,遥岑远目,我一边目送归鸿,一边默念此词,久久行注目礼,不免潸然泪下。
冬。“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幸亏有了麻雀,给清苍疏旷的冬日乡村平添了一缕别样的清欢!
麻雀偏爱集体行动,喜欢抱团取暖,是慰藉,也是温情,更是鼓舞。“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话晚晴”,以村庄为中心,它们起起落落,来去如风,“嗖——”一飞来就是一大片;“唰——”一离开就是一大群。天空如幕布,它们是布上灵动飘忽的投影;大地似宣纸,它们就是纸上随意洇染的墨点。
在乡间,三个女人一台戏,一群麻雀台台戏。麻雀的一声声欢啼,一阵阵喧闹,纯净、清脆、透明,在寂静的乡村,仿佛社鼓一样放大。
乡村是个大舞台,以稻垛、屋瓦、稻坪、杂树、南墙、篱笆为布景,麻雀在台上飞起、空翻、旋转、俯冲、跳跃、对谈、合唱。而观众,大多是留守乡村的老人,或含饴弄孙,或负曝闲谈,或沉思往事,或半梦半醒。他们,是乡村的另一群麻雀,守着村庄,守着冬日,守着人生岁月里的最后一抹苍凉、生命中的最后一场清欢。
在村西头的打谷场,我常常遇见麻雀一窝蜂似的飞来,如同流星一样落在稻垛上。一刹那,草垛仿佛栖满了多彩的乒乓球,绽放出一片褐黄的花朵。它们一边啄食,一边灵活地转动着小脑袋,用小红豆似的眼睛机警地瞧着周围,发出细碎的鸣叫,仿佛撒了一地金子。
一俟日头西沉,倦鸟归林,聒噪之下,村庄就显得分外热闹。雀儿们宛若苍耳,缀满枝头,叽叽喳喳,沸沸扬扬。秋光,如水彩般绚丽,它们栖在枝头,有的瞪眼卖萌,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唧唧私语,有的纵情放歌,一如林风眠画笔下的小鸟世界。
乡村黄昏由于鸟喧,有了庄严之美,喜庆之美,和谐之美!
特别是黄昏雪霁,霞色清暖绚烂,树林橘色辉煌,一枝枝,一桠桠,投与大地线条般的影子——那影儿,随着夕光变幻,纵纵横横,交交织织,浓浓淡淡,疏疏密密,犹如一轴水墨丹青,又似一幅木版画。此刻的群鸟,好比线条上的点,无数个点儿跳跃着、舞蹈着、腾挪着,雪粉和着鸟声簌簌而落,宛若旧年的皮影戏。
——感觉那鸟声,亦是我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