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又是槐花开时,我跟母亲到市里小舅爷家走亲戚,临走时,小姨吵着闹着要跟我们回家,要看看什么是洋槐花,怎么做洋槐花蒸菜。
一路颠簸到了小镇上,父亲开着拖拉机来接我们,小姨说,还是这个车好,四面透气,不晕车。
到了家里没有怎么歇息,小姨便吵着要我们带她去摘洋槐花。村东头,麦场,沟堰,到处都是洋槐花,有的树大根深,需要用长的镰刀将树枝勾下来。手能够着时便一把抓住树枝没有刺的地方,慢慢地将槐花捋下来,太用力容易把树枝折断,来年便见不到开得这么浓密的洋槐花了。
小姨没摘过,没有经验,完全是凭着一股新奇的喜欢劲儿。我刚将树枝勾下来,她便着急忙慌的过来摘,一把正中洋槐的刺上,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娇娇嫩嫩的手上鲜血便直流起来。母亲慌忙扔下盛槐花的篮子,疾步带她到村里卫生点把手包扎起来。
这对于我们打小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来说,是寻常的事,扎破手了,自己撒上一把上等的细得如灰的黄土面,伤口就自然愈合了,而对于城里来的小姨,这是万般不能等闲视之的。
有过这么一遭经历,来自城里的小姨说,这洋槐花跟玫瑰似的,好吃却不好摘呢。以前你母亲给我们送洋槐花,说这个很多很多,村里稀松平常的事儿,我们也都以为这都不费什么事儿,也就没放在心上。来这一趟,才知道干什么事儿都不容易。你和你母亲没事常到市里去,我让我爸给你们做拿手的好菜吃。
来自城里的小姨哪里知道,那时候没有交通工具的农村人出一趟远门得多不容易。
虽然那时家里面的佐料不多,调料不全,但是家里蒸的洋槐花,是现在饭店里边的槐花炒鸡蛋永远也炒不出来的味道。
再后来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消息,有人收购洋槐花,多少多少钱一斤,于是几乎一夜之间,所有你能看得到的洋槐树,无一例外遭到杀鸡取卵式的毁坏,你折断一枝,我放倒一棵,有了今天没明天的,也不知道卖洋槐花的乡亲们因此获利多少钱,只是来年,那些往常轻而易得的洋槐花不会再有了。
已经有十多年没吃过母亲蒸的洋槐花菜了,去年岳母和妻子她们回老家时特意去摘了洋槐花,现在洋槐树极其少了,一个上午她们也只摘了半个篮筐,再焯水沥干,真的就没有多少了,岳母一家五六口人,整完甚至还不够她们一餐的。即便如此,岳母还是坚持把做好的洋槐花菜,留了一份给我。一个女婿半个儿,岳母向来这样惦记着我。
晚上下班到家,吃着妻子从岳母那儿带回来的洋槐花菜,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故乡的洋槐树,如同村里本就不多的老人一样,在村里日渐凋零,慢慢老去。
夕阳西下时,可曾有人还记得,那些老树如同母亲一样,把她所有的奶水幻化成蜜。我们不断地汲取蜜,直到我们变成一根根刺,刺进她们的躯干,刺进她们的心里。
结 语
对于故乡的树,我是惭愧的。他们默默向下扎根,慢慢开枝散叶,经霜历雪,一年又一年滋润一方百姓,守护一方平安。
树看着我长大,我望着它变老。我所能为它们做的,少之又少。
西苑路参天的法国梧桐无疑是幸运的,有人看管,有人呵护,从养到老都有保障;故乡的树却像一辈子种地为生的父辈们一样,靠天吃饭,没有任何保障。还要忍受被砍被刮被盗被杀的厄运,即便能够侥幸的存活,也只能在无人料理的残生里,兀自生长,孤独老去。
邻村有以伐木为生的人,父亲作为一名当过老师的木匠,常常从他们手里接过被结果了性命的树,含着泪给它们“开膛破肚”,让寂寂死去的它们,变成窗,变成门,变成校舍里守护学子的栋梁。
村子东头,我们儿时上的小学,就一个半大的明晃晃的操场,两间教室,没有围墙,而今早已荒废多年,杂草丛生,破败不堪。但是两间破瓦房的墙壁上的两行标语时隔多年却依然醒目:“挥笔战宏图,深造出栋梁”、“志在四化”。
小时候以为遥不可及的2020年,如今已经过去四年,女儿也已两岁,除了逢年过节如今我们已很少回去。在城市钢筋水泥包围下长大的女儿,再不会有我这样的乡愁了吧。
在她们的记忆里,不止是故乡的树,故乡的人和物,甚至连故乡这两个字,也会渐渐变得遥远,变得模糊。
此情可待,只是倏地成了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