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她开始尽量不张口说话,在家这样,在外面也这样,坐在丈夫身边尽量保持微笑即可,一脸的“夫贵妻荣”。她也从这个时候开始觉得自卑,对男人有了敬而远之的想法,殊不知,会将男人送到别人怀里。不,不是这时候,不速之客已经说了,他们好了已经有十年了。十年前自己可没有更年期,也没有抑郁,还是那个走出去能够被赞扬为“气质高贵”的女人。就像她也弄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抑郁的。这太神奇了,自己似乎也不是那么想不开的人,虽然一个人待在家的时候多,但也都在忙乎着,并没有胡乱想。
眼睛从天空收下来,再次看向房间,就又看到那块渗水的窗角。这个事一直是她在处理,跟物业折腾有近半年。主要是房子防水的保质期已过,物业来也只是来来而已,不肯出钱修,也不愿意担责任。今天来一个看一下,明天再来一个看一下,说了一些方案,却没了下文。还由于楼层高,外面做防水危险,放吊篮代价又大,只能采取室内打针维修。至于怎么打针,这硬邦邦的墙也能打针?她第一次听说,一脸狐疑地配合着物业付钱。但是,一下雨,渗水依旧,加上打针冒出的气泡乌糟糟的,将整个窗角弄得异常丑陋,又是脱皮又是翘皮,药剂加上霉斑,形成一个巨大的伤疤长在那里。男人终于忍不住了,不耐烦了,脸色暗着问她物业到底是怎么说的?她只得又去跟物业报修。近半年,屡次重复,报修、查看、花钱修复,要被弄疯了。像身体上的疮,本来只是皮肤上的问题,结果弄到梦里都能看见,成了一个巨大的精神障碍。
后来,她才听人说,现在砌墙用的是多孔砖,水渗在里面会跑,从这个孔到那个孔。药剂打进去一发涨,会将一些孔堵死,水就拐弯去了另外的孔,而这边堵塞的地方只能弓起来,这才会导致水印子越来越大。反正是修不好了。一块水印子愣是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每天跟它较劲儿,好似又在相依为命……
擦拭掉呕吐在桌面上的蒸蛋羹,再收拾好桌面,她走进房间眼睛直直地盯在水印子上,好似面对的是自己受伤的千疮百孔的心。不然,你说好好的房子,怎么就突然渗水了呢,且修也修不好。这是不好的预兆,立马决定还是自己动手来修复,一定要把水印子修好,再也看不见。
铲除掉翘皮和弓起的地方,再重新粉好,重新贴上墙纸……对,就这么干,大概也是为了分心吧。转身就去车库找到一卷旧墙纸,拆开上面一层,对着里面的这层墙纸没有发潮而欣慰。
但就在她系上围裙,握着种花的小铲子,蹲在窗户下边准备开工时,又不甘心地拿起手机打通了物业的电话,不管怎么说得找他们说说理。你们说,你们是怎么连个渗水都修不好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它给我们的生活、心理造成了多大的阴影吗?我们天天盯着它,你知道是什么心情吗……她就这样盯着窗台一遍一遍地申诉着水印子的可恶与丑陋,气不打一处来,嘴巴一张一合,话如同雨点子坠落,口才好到让对方哑然。
天也在这时阴沉下来,她便就着骤然阴沉下来的天,问对方是不是要下雨了,并责怪现在的雨怎么一点儿也不像苏州的雨,哗啦哗啦的大暴雨,太残暴了,这样会把花花草草都打死的。物业那边接电话的人是一个尖声尖气的女人,声音像刀片刮着耳膜,见她啰嗦个没完,没有耐心地怼道:雨为啥下这么大你得去问天啊?你问我我咋知道?修不好渗水还有理了?还听不得我啰嗦两句?她又将电话拨过去。这次是一个男低音接的电话,电话一接通,她就朝他劈头盖脸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服务?怎么会有这样不识大体的员工?这样的女人能做什么?这样的女人……在这里,她突然停止下来,意识到再说就变成人身攻击了,不能将对方跟不速之客混淆,这不符合自己高贵的身份,正要作罢间,却听到男低音在说:您老啊,您老消消气……
您老?什么您老?对方一句随意的话,不想再次击碎了她的心,像一道闪电炸裂,一颤,她知道男人一定是嫌弃自己老了。摸手机的手颤抖着,还从手机屏幕里看到了自己精神涣散的样子,这个女人一脸的怒不可遏,一夜之间,变得又老又丑,让她不敢相认。这太打击她了,继而泄气地咬着牙齿,狠命地铲墙壁。有意要发泄掉这坏透了的情绪一般,嘴巴也在一遍一遍地念叨:铲掉你,就铲你,铲死你!一铲子、一铲子,像是铲在不速之客的脸上,挖下一块肉,又挖掉一只眼睛——就要挖死你!
天阴沉一阵,接着又亮堂起来,有点雨后初霁的样子。一片云花儿挂在窗口,触手可及,一点儿一点儿地缭绕着,安抚着。当一道光芒照在她脸上,她这才意识到失态,停下手满脸汗水地看向窗口。
当年买这间房看中的就是楼层高,前面没有遮挡物,站在这里,如同站在云上。所谓站得高看得远就是这个意思,从小镇里出来,她是渴望有一个高度存在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也就“扬眉吐气”了!抬眼是云,来我们家看云吧,家里一个蚊子也没有,她总是这般热情地邀请着客人。
儿媳妇第一次来也站到阳台上看了云,手伸在空中,恨不得抓住一朵云。后来孙女站在阳台上跳舞,白纱裙跟天上的云朵一样轻盈,与云同舞,她高兴得禁不住录了视频发在抖音上。引起很多人的羡慕:姐啊,您这怎么像住在天上的,跟云同居啊,好诗意啊!她看得高兴,没事就站在阳台拍云发,有时候配文说云一朵,有时候说云两朵,还说过,好多的云,以及,云一堆。最文雅的一次是:我们在阳台上看云。顺便还让男人的背影出了一下镜,将心底的这份高兴赤裸裸地展示出来。不想男人看见内容就沉着脸让她赶紧删掉,他的口吻不容置疑,且充满讽刺:想不到你也这么虚荣!这么爱显摆!
在男人阴沉沉的面孔下,她只得将照片全部删除。自此再无心情拍云。没事站在窗口看云,就会怀念起以前的日子来。那时刚进城,年纪尚轻,在一个公司上班,那是她最开心的几年。自己有一份工作,虽然岗位不重要,但每天有地方去,还有两个谈得来的女伴,家里也能照顾到,两全其美。哪知,男人要她提前退休回家做幕后英雄,好在看到男人和孩子的事业稳中有升,她也就毫无怨言。偶尔,会跟着男人体面地去参加一些宴会,到底曾经也是美人胚子,精心打扮一下,她还是能给男人长脸的。但她知道,男人很受女人喜欢,酒桌上,总有一些女人没有羞耻地跟他抛媚眼,说话就像身上没有长骨头般软绵绵娇滴滴。她看在眼里,只当没有看见,不想去捕风捉影伤感情。怎么说呢,捉奸需在床,那就图个眼不见为净。
围裙上落满了从墙壁上铲下来的水泥碎屑,一块一块,重重地兜在小腹上。膝盖处传来疼痛,低头一看,发现磨破了皮,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养尊处优这些年,干活是不行了。要知道刚嫁来那几年,田里屋里,活儿都是她干的。就连房顶漏水,也是她披着雨衣爬上房顶捡漏的。男人当兵回来刚进到单位上班,她不想拖累他。当然,她自己也在缫丝厂上班,但比起男人的工作,她还是甘愿多辛苦点儿。
男人也没有让她失望,没几年带她住到了镇上,之后又进了城,再是从单位辞职下海经商,自此给她过上了夫贵妻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