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头(6)

雪花就是这时候飘起来的,起初不大,父子俩走了一会儿便满山野都卷起白色的雪烟,让人睁不开眼。他们一路什么话也没说,没话啊,生死面前,其他东西都跟这雪花一样太轻了。那条头鱼和其他鱼分开,被一块红布包裹着,那一点红色,在白茫茫的天地间格外刺目。

对面起了更浓厚的雪雾,苏伦巴根隐隐觉得不安。待到马在雪地上奔跑的清脆声音越来越清晰,他更确信那不是普通的雪雾,而是无数马蹄踏在雪地上溅起的雪花。有一支马队正朝着他们而来。

“可千万别是响马。”苏伦巴根说。他很虚弱,声音颤抖,已经僵直的脖子此刻更加僵硬。

图日乐握紧了马鞭。那一刻,他脑子里全是恩琪儿那丫头。如果在这儿死了,恩琪儿就要成寡妇了。这么想完他又觉得可笑,他是她什么人,连未婚夫都不算。转而,母亲的话在耳边清晰起来:“这个姑娘,你守不住她。”

在图日乐神游的时候,马队来到了父子俩跟前。苏伦巴根不幸言中,来的是响马——劫道的土匪。苏伦巴根心凉了半截,他不知道对面是哪个绺子的,可能是杀人不眨眼的马贼,也可能是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前者他们小命不保,后者最多就是失去这一马车鱼,也是失去半条命。

“什么蔓?”为首的土匪黑脸膛,膀大腰圆,象征性地说了句行话,问他们是干啥的,其实这哪还用问,一马车鱼,咋看都是捕鱼的。但是道上规矩都得盘盘道,万一是熟绺子,不好意思下手。但看他死死盯着那车鱼的样子,像是不会讲什么江湖道义,就算苏伦巴根是亲戚,那车鱼也是他的了。大雪天的,都饿急了眼,身后跟着的土匪脸露笑意,好像他们今天出来挨冻是值当了。

图日乐哪见过这阵仗,腿哆嗦着,从马车上下来,直接一屁墩坐进了雪堆里。

“江边拉鱼的。”苏伦巴根用颤抖的声音回了一句,此时他强迫自己镇静,就像在那冰冷的湖水中一样。

为首的黑脸汉冷漠地说:“对不住了,兄弟,这车上的东西归爷了,劳烦你挪个步吧。”

苏伦巴根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打算要命,那就是讲点道义的土匪,还有余地。他本就冻得牙根直打架,颤声说:“好汉,我们是小股子,爷俩拿命换的鱼,这车鱼就是我们的命,但是我们懂规矩,一人一半,你看中不?”

土匪群里发出几声嘲笑。

“谁不是拿命换钱。今儿你们倒霉,大冬天的,我们兄弟也等米下锅。看你车上这鱼不少,你是把头吧,把头不差钱,给你留下口粮,其他拿走了。”

图日乐一听“把头”两个字,气血冲头,僵直着站起身:“把头你找张和宝,我阿爸不是啥把头,他下冰摘挂子才多分了点,差点死在冰里头。”

黑脸汉一听这话,眉头一皱,他审视着苏伦巴根,见他半躺着、瘫着,脸色发紫,看来所言不假。他下马走到跟前,图日乐问他想干啥,他把人往旁边一推,掀开盖住苏伦巴根的棉被,看到那双黢黑黢黑的脚,像冻烂的茄子。

黑脸汉略一沉思,打了个揖:“既然摘挂子都能留下一条性命,你也是个人物,这样吧,天寒地冻的,大伙儿也不能白走一趟,我就拿走一半。”底下人听头领这么说了,只好不情不愿地上前搬鱼,多么肥的鱼啊。

那领头黑脸汉转眼看到了车上显眼的红布包裹,就要取过来看。图日乐却是眼疾手快,紧紧抱着那包裹,他脸色煞白,身体不停地颤抖,任谁都看得出这小子吓得不轻,眼里却对这个包裹充满了执着。

“这里面是什么宝贝?”土匪们眼里冒着金光,确定里面肯定有金银财宝。图日乐身上很快挨了两下,被人死死压住,膝盖和脸颊都深深陷入雪里。

苏伦巴根心头猛地一跳,赶紧说:“好汉住手,不要伤了孩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一条鱼而已,您都拿去。”头领抢过那沉重的红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一条鱼,却又不是这车里最大的,瞬时明白过来。“这是头鱼?”

图日乐被人挟持,还在呜呜地挣扎。苏伦巴根心痛极了,连连作揖:“是头鱼,头鱼是吉祥的象征,见了血怕是该不吉了,我儿不懂事,您放过他。”

土匪们听是头鱼,高兴得很,这是讨了个好彩头啊。

那头领却脸色一沉,他看了看头鱼,又瞅瞅苏伦巴根,后者直勾勾地盯着那鱼,眼神里没有贪婪,没有不舍,平稳的呼吸让人感觉那东西仿佛与他无关。

“见头鱼便是吉,抢来的怕生祸端,我们走吧。”头领望着苏伦巴根,缓缓说道。他说完上马,带着一队人和半车鱼,扬长而去。

等那伙人走远,四周回归安静,图日乐终于长舒一口气,他们捡回一条命。继而又有一股不平涌上心头,平白被抢走了一半的鱼,还差点被拿走头鱼。苏伦巴根却说:“这是好事,破财消灾。”

“阿爸,他们会去劫张和宝吗?”

“他们不敢,那边人多。咱们回吧,你阿妈和阿弟还在家等着。”

他们再度出发,两人一马,行进在无法分辨宽窄的路上。雪花簌簌飘落,把马车上的人和鱼都覆盖了,与天地融为一体,一抹红色在苍茫大地之上,扎眼而炫目。苏伦巴根用手拂去嘴边的雪花,轻声哼起了歌。

“查干淖尔哟,查干淖尔哟——”歌声很快消失在一片白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