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冲古寺的一个下午

整理母亲的遗物时,他在母亲的衣柜里发现了一只小纸盒子,盒子上有一朵干枯了的小花,用图钉固定住了。他打开盒子,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陈老师,愿你平安、喜乐,福慧时增。落款是母亲的名字。卡片下面是一个棉布卷,他拿起来,揭开层层棉布,发现是他亲手制作的一尊无面无相小铁佛。

这是他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

为庆贺母亲六十六岁生日,他熔掉六十六个箭镞,在自己的山中小院里忙活了好几天,才完成了这尊小铁佛。他有点诧异,不知母亲为何要将这尊铁佛转赠他人。他也不知道这陈老师是谁。过了几天,他又在书柜里发现了母亲的一本日记,记着些生活的流水账,通常只有一句话。比如有一天母亲写道:“今天的茼蒿涨到了八元五角一斤。”还有一天,母亲写到了他:“儿子来了,气色不错。”也写到了这个陈老师:“今天请陈老师吃饭,花了二百七十元。”“看中一个小包,很适合陈老师,等她生日时买来送她,那时应该有折扣了。”“在陈老师的园艺工作室认购了一盆连瓣兰,有点贵,但物超所值。”但家里却没有这盆连瓣兰,他也从未见过什么连瓣兰。他慢慢往后翻阅,发现越来越多的“陈老师”.有一天,母亲写道:“应该让儿子见见陈老师,我觉得他们很般配。”读到这里时,他终于想起来,陈老师是母亲在老年大学上园艺课的老师,母亲曾劝他和她相亲来着。母亲手里托着一小盆多肉,很笃定地说:“我看你俩再合适不过了。”关于陈老师的其他情况,他一无所知。也许母亲曾跟他说过点什么,都没想过要去见面的,谁又会往心里去呢。母亲生前没少为他的个人大事操心,她给他介绍过的姑娘不少。为哄她高兴,也为给母亲和她那些老姊妹面子,他也曾抽空去见过几个。一般都是约在下午,喝茶,或是喝咖啡。对方大约也抱着同样交差的心情赴约的,短短一面过后,无一例外地都没有了下文。

想到是母亲生前最后一次颇费心思为他安排的相亲对象,他决定还是和她见上一面为好。

事先他查看了一下天气预报,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好天气,有两天有风,但风不大,适合出行,于是他找了个合适的时间拨打了她的电话。自从母亲把她的电话号码给他,让他加她微信后,时间已过去好几个月了。除了加微信那次,后来他们一次也没聊过,所以他觉得还是打电话比较好。他在电话里重新介绍自己,为了不让她觉得突兀,他特地提到了母亲。

母亲生前喊她陈老师,他也称呼她陈老师。他问陈老师最近哪天方便,说想请她吃个饭,希望她能给他一个机会,好当面感谢她以前对他母亲的照顾。想起来他是谁之后,陈老师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他们在电话里约定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她显然知道他母亲的事,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她还是在电话里表达了她有些遗憾,也有些难过的心情。

“您节哀顺变。”临挂电话时她又说。她的声音轻柔,语速适中,听上去倒有几分像是母亲曾经夸赞的那样,是个好性情的女人。

他们约在了一家店面很小的日式料理店。这家店实行套餐制,一共只有三种价位的套餐,省了点菜的麻烦。他预订了中间价位的套餐。以前他带母亲来这儿吃过饭,不管吃哪种套餐,母亲喜欢的却都是这家店最普通的天妇罗和茶碗蒸。他的父亲不喜欢吃日式料理,可以说排斥一切外国菜。一家人来这家店吃饭时,老头儿总是把头昂得高高的,过门不入,径直去距这家店不远的一家拉面馆吃拉面。回家的路上,老头儿美滋滋地打着饱嗝,对母子俩花了那么多钱也不过就是填饱了肚子嗤之以鼻。

他带上了那尊铁佛,特意比他们约好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他提前预订的这个小隔间有一扇小窗,窗外是一个花池,花池里种着一些藤本月季,几朵黄色花朵簇拥在窗玻璃上。他检查了一下茶具是否干净,顺手整理好桌上的瓶花后,她也到了。服务生把她送过来,小小的日式推拉门拉开后,他看到的是一个满面笑容的穿运动装的女子,三十多岁,一侧肩膀上挂着一个小巧的双肩包。相比之下,他觉得自己穿得太正式了,不免有些不自在起来。他站起来跟她打招呼,她大大方方地回应。跟她的声音相比,她的模样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她中等个头,有点微胖,留着很短的头发,整个人显得很结实,和电话里轻柔的声音有些不相称。

性情好应该是没错的。她一直笑着,一侧脸颊上有个浅浅的酒窝。

服务生开始上菜。他给她倒好茶水,两人慢慢聊起来,话题依然是从他母亲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