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武警部队新组建的一个大队,营区位于城市远郊,营房是一家生产军工产品的工厂腾出的几排大车间,每个中队住一栋车间,车间的一端辟出一个伙房。营房的四周是广阔的田地,训练场就是一大片农田改造的。
我们是冬季入伍的,那个冬季特别寒冷。清晨出操时,地面上覆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出操回来,我们的眉毛上也凝结了白霜。都说当兵的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练就的是钢筋铁骨,可我们也有怕冷的时候。我们早操后洗漱,都是拧开水龙头接冷水,可到了晚上,就连这冰凉的自来水也无处可取——水龙头被锁上了。我们排队去营房前的小河里砸冰取水洗脸洗脚,把跑了一天的热脚板泡进漂浮着冰屑的凉水里可真不是滋味。一天,我无意间看见蔡黑子带着洗漱用品悄悄溜进伙房,顿时就恼火起来:好你个蔡黑子,躲进伙房用热水洗漱,我们却连自来水都没处接。我砰砰砰地砸门,身边围了一群看热闹的战友。门开时我们却傻了眼,蔡黑子正在冲冷水澡。
那段新兵集训期是我们最艰苦的日子,训练任务重,体力消耗大,我们的后勤基地还没有建立起来,伙食供应总是跟不上我们贪婪的胃口。每天训练,每天流汗,我们大队却没有浴室供我们洗澡。虽然我们驻扎的厂区有浴室,但是大队和中队首长却都要求我们向蔡黑子学习,冲冷水澡。
我那时候有点灰心丧气,觉得当兵太苦、太累,觉得这样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挨,连当“逃兵”的想法都有了。
我和蔡黑子就像摽上了一样,没过多久,我们又干了一仗。这一回事情闹大了。
我第一次帮厨,见到伙房里的情景后有些吃惊。蔬菜、大米都被盛在竹筐里,一筐筐地洗,一筐筐地淘。筐是农民伯伯挑稻谷用的那种大竹筐,节假日加餐,整扇猪肉整筐鱼虾采购进来。煮饭的大铁锅似乎深不见底,两名炊事员抬起米筐踮起脚才能把米倒进大铁锅里。搅米锅用的不是我们在家煮饭用的那种铁勺,而是一把锃亮的大铁锹。饭煮熟了,炊事员穿上干净的雨靴,站在灶台上一锹锹地把米饭挖进几口行军锅里。我的亲娘,我们这些二十来岁的兵到底有多大的胃口呀!
那时候的伙食供应标准虽然不算高,但在蔡黑子精打细算筹划和几个伙头军兄弟精烹细饪下,我们的伙食供应总体算是好的。但凡事皆有例外,由于大锅饭不好煮,我们有时会吃到夹生饭。为了保证大锅饭的质量,蔡黑子常常亲自站灶头。有一周,不知是谁站灶头,连煮了两顿夹生饭,夹生饭里还掺杂着煳了的黑锅巴。我终于没忍住,一脚踹翻了行军锅。蔡黑子急眼了,握了根擀面杖就冲我过来了……
像是冤家对头,细数起来,我跟蔡黑子结的梁子多了去了。他是老兵,后来又是我的顶头上司,几乎每次结了梁子都是我吃瓜落儿,恨得我牙痒痒。不过,也有我占上风的时候。有一次没找着斧子,我溜进伙房里拿了把菜刀削铁锹把子,不小心把刀刃崩了个豁口,巧的是这把菜刀是蔡黑子的。这下可惹怒了蔡黑子,他当众拦住我,一蹦三丈高,怒气冲天地要跟我干仗。可还没摆开架势,他却像个娘们儿似的蹲在地上抹起了眼泪,边抺泪边嘟囔,炊事员手中的菜刀就像是战士手中的钢枪,你怎么能……
看得出来,蔡黑子着实心疼他的那把菜刀。
这一场风波惊动了中队长,他把我叫到一边给我“开小灶”——上来就踢了我一脚。我怔住了,正惊讶于他怎么犯了“军阀作风”时,他又揪住我的耳朵,咬着牙根恨恨地说,你晓得不,黑子是多么皮实的一个兵,再苦再累,受再大的委屈,也没见他流过泪。你这个新兵蛋子倒挺能的,能让他抹眼泪……
因为踢翻了这锅白米饭,我受到了严厉的处罚。处罚之一就是进伙房当伙头军,成了蔡黑子的麾下。我每天不得不套上白围裙,磨刀,洗菜,切菜,淘米,煮饭,刷锅,刷盆……还时不时接受蔡黑子的批评教育。
蔡黑子对磨刀要求严格,对择菜、洗菜、切菜、炒菜要求严格,就连对我们的着装、军容风纪和内务整理也同样要求严格。护袖、围裙、胶靴要洗得干干净净,刀、勺、铲要挂得整整齐齐,地板每天要冲洗,灶台要抺净。我们的耳边常常响起他那一口黄梅戏唱腔般的告诫:严明的作风是平时养成的,一流的厨艺是勤学苦练出来的……
一天,我请假外出办事,待回到伙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几位伙头军弟兄正用毛巾蒙住眼睛切土豆丝、胡萝卜丝,每人面前的案板上都切了一堆。出乎我意料的是大家切出的土豆丝、胡萝卜丝长短粗细几乎都一样。大伙的刀功确实不赖。我立刻意识到这是蔡黑子在模仿战斗班组织战士们蒙上眼睛拆卸和组装枪械。可我们是炊事班,有这个必要吗?想到这里,我嘴角一撇,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蔡黑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给我解释道,咱们炊事工作也得从实战出发,战斗要是打响了,哪能四平八稳地做饭呢?黑夜里也得供应伙食啊。
这以后,蔡黑子没少跟我念叨“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后勤供应是作战胜利的保障”“战士们如果吃不好睡不好,能打胜仗吗?”之类的话。总之,他是在教育我要有“当伙头军与当战士一样光荣”“伙房虽小天地大”的觉悟。
我一直看蔡黑子不顺眼,觉得他成天唱高调,心想:你再折腾也折腾不出一朵花来,伙房就是伙房,它既不是作战指挥室,也不是硝烟弥漫的战场。我不甘心当一名伙头军,握刀掌勺之余,悄悄地苦练军事技能,还和一个爱好武术的战友练上了硬气功。每天晚上,我俩都悄悄地跑到训练场调息运气,练抗击打能力,练断砖、断石……我们相信机遇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同时,我也没有放松文化课的学习,准备报考武警指挥院校。唯独在磨刀这件事上放松了——每天磨刀都是在磨洋工,做做样子而已。我认为对我而言,磨菜刀实在是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