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形反应过来,他把面前的苦苦当成了遥远记忆中的那个苦苦,忙向她道歉:“对不起,我弄混了。”
“给我起这个名字时,你就该想到这一点的。没关系。”
李形看向苦苦,从第一次对着她喊出这个名字开始,他就觉得,这个雪女渐渐变成了苦苦的样子,所以弄混是迟早的事。
“苦苦,你还记得走在雪地上是什么感觉吗?”
“你说过的,像踩在小猫的肚子上。”
李形咬紧牙,扭动下巴,发出磨牙的响声,说:“记住了,雪踩起来,是这种声音。”
“我挺嫉妒你的,看过那么多场雪。”苦苦的身子不再颤动,眼里流露出哀伤,“一定很冷吧?”
李形察觉到,苦苦对于下雪的期待正在无形中减少。他一脸认真地对苦苦说:“依我的经验,我可以向你保证,和雪有关的那两个说法,是真的。”
下雪时,人们会放下手头的事,跑出门去,仰头看雪从天空飘下,落在地面上、衣服上、皮肤上……雪幕下的那些瞬间,人是静止的。如果雪足够大,下得时间足够长,大地会积起厚厚的一层雪,从上往下看,屋顶、路面、人群……都会被雪覆盖。那时,人们走在雪地上,就拥有了隐身的能力。当然,并非没有破绽,人们会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脚印。不过等雪再大一些,脚印也会被掩盖。这就是雪。
4、
天黑了,苦苦带着李形,再一次环岛漫步。也许谈话里有太多雪的成分,凉爽的感觉逐渐漫溢出来,李形觉得岛上没那么热了。
从风树下穿过,离开礁石滩时,苦苦突然回头说:“你问过我,相信雪是黑色的吗?其实我骗了你,我一直怀疑雪是透明的。”
遇到李形后,苦苦内心关于雪是透明的这个模糊不清的想法,逐渐清晰起来,但她不知道下雪是什么感觉,冷是什么感觉。她只是和所有岛民一样,每天穿着一身厚衣服,在岛上游荡,祈求雪的降临。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岛上无时无刻不在下雪,只不过它是透明的,我们看不见,才以为这座岛上从没下过雪。”李形顺着苦苦的观点说,“所以它才叫雪岛。”
也许这座岛并不在赤道上,而是在南极或北极。不过也都差不多,总之都无人涉足。此时,天空没有太阳,但温度和白日没什么区别,岛上的沙石植被都维持着白日的色彩,只是看起来,上面似乎盖着一层厚厚的什么东西。或许苦苦已经意识到,如果明天太阳没有升起,这座岛除了光线会暗一些,其他的并不会有什么变化。
“那我们来玩雪吧。”李形对苦苦说。
两人弯腰捧起透明的雪,捏成雪球,抛向对方。海风吹来,手掌好像冻僵了,苦苦第一次有了冷的感觉。
每隔一会儿,他们都会搓手取暖。苦苦说想堆雪人,李形站到她面前,保持不动,任由苦苦打扮。见她玩得津津有味,还朝手心哈气,李形小声说:“雪天很冷的,你要习惯。尤其是雪化的时候。”
堆完雪人,苦苦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对李形说:“你准备好了吗?忘掉自己的名字,成为一名雪子。”
主动登上雪岛的人想在岛上留下来,必须像婴儿一样,从雪子雪女做起。这是规矩。否则,一旦被岛民发现,会被驱逐下海,或者向天献祭。
求雪日很快就要到了。苦苦告诉李形,那是岛上最庄重的一场集体仪式。每隔七天,岛民们就会架起火堆,将天空熏黑,然后一起仰头凝望天空,虔诚求雪。求雪仪式的最后一项,是将一个雪子或雪女放入火中焚烧,取出灰白结晶,敲碎后撒向风树。在风树的果实中,形成一场人工暴风雪。那时,岛民们会一同祈愿,足够虔诚的话,天上便会降下黑雪。
“献祭的雪子雪女,是怎么选出来的?”
“随机的。”见李形露出疑问表情,苦苦反问,“你们那边能控制天下不下雪吗?”
“不能,看运气。”
苦苦摊手,说:“对吧,看运气。”
不知何时,李形倒了下去,他双眼紧闭,似乎进入了梦乡,却没有睡着的感觉,身子如同被封在一层软膜内,像固体又像液体的东西紧紧贴着他。一阵阵冰凉的感觉袭来,像被一万根针扎。他能听见周围的动静,似乎还看见,天越来越暗了。空气中飘荡着下雪的气味,某种细微的颗粒正从空中缓缓落下。
他挣扎了一下,让身体动起来,却被软膜裹得更紧了。
岛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人们穿着过冬的衣服,整齐地抬头看向天空,陷入长久的静止中。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在阳光的折射下,雪花有些发灰,落到众人的头上、肩上、脚上……然后消融不见。
雪越下越大,瀑布一般从空中倾泻。李形转动身子,在人群中寻找苦苦,想和她好好地看一看这场雪,却只在风树下,找到了她身上的那件白衣。
岛心的矮山被大雪覆盖,层层堆叠,高耸入云,成了一座雪山。身后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山上积雪垮塌,形成一道道雪流,涌向四周。李形想,苦苦一定知道,这座孤岛早已被多年前的一场暴雪覆盖。李形被软膜和雪裹挟着向下滚落,眩晕间,看见那艘荒废的巨轮平稳地在海面上航行。李形计算好了角度,被雪流冲离海岸后,他会找准时机,纵身一跃,跳上甲板,做自己的船长。海洋冰封前,他会驾驶这艘巨轮,渡过大洋,回到陆地。
膨胀停止,无声碎裂。李形从一颗巨大的雪球中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