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雪崩(2)

“冷,冻得慌。”李形说话时没有把目光落在雪女身上。太阳底下,她周身银白,有些刺眼。不知为何,见到她第一眼,李形内心就有一种错觉,好像和她认识了很久。

“你看过的雪,是什么颜色?”

“当然是白色,雪都是白色的。”李形察觉到,提及雪时,雪女的身子轻轻发颤,好像真的站在一片雪地里。

“不对,那我们讲的不是同一种雪。”雪女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不让身体继续颤抖。

在雪岛上,从祖辈口中流传下来的雪,是黑色的,不是深黑,是一种带着灰度的黑,类似于天刚蒙蒙亮时的颜色。另外,岛上关于雪,还有两种说法:

第一,下雪时人会静止;

第二,人可以在雪里隐身。

雪女很想知道,雪如何控制人的行为,人又是如何在雪里隐身的。她一直在等待一场雪的到来。

李形问她:“你真的相信雪是黑色的?”

“雪不会有别的颜色。”雪女点了点头,补充道,“在雪岛上。”

李形仔细回忆,自己在华北平原生活了许多年,冬日下过无数场雪,雪都是白色的。至少在过去,是这样的。身旁的雪女,也太奇怪了,在这样的地方,碰上这么一个女孩,说着莫名其妙的黑雪。

“我叫李形,二十七岁,来自平原,我该怎么称呼你?”李形岔开话题,做了个自我介绍。他意识到,想了解这座岛,得从了解这个女孩入手。

“你看上去还很年轻。”雪女在礁石上坐了下来,用手抠下吸附在石壁上的贝类,掰开,放在太阳底下晒。“我就叫雪女,没别的名字。你们那里每个人从小都有两个名字吗?”

“不是,每个人从小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雪女看向他,说:“不如你帮我想一个,暂时用着。”

李形看着她的眼睛,说:“很多年前,我认识一个人,名字叫忆苦,我习惯叫她苦苦,你的眼睛跟她有点像,我叫你苦苦吧。”

“可以,反正都是给你自己叫的。”

李形让苦苦带他绕岛转了一圈,岛真的不大,没多久,两人又回到了风车大道上。刀刃般的叶片,又一次突兀地划破视野。在远处,李形察觉不到风车的存在,好像它具备某种感应能力,只有人走近时,才会现身。风车如同摩天巨塔,目测高百余米,立在这样的一座小岛上,极不真实。

“岛上通电的吧?”李形想,这儿可以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

“什么通电?”

李形说:“这不是个风力发电站?”

“这些大家伙的名字,叫风树。”苦苦白了他一眼,“是当初第一批登岛的人,也就是我们的祖先种下的。一开始是用来给岛做标记的,后来越长越高,长成了风树,每天都会为我们结出很多很多的大风。”

苦苦一脸认真,对李形说,每天早上,她必做的两件事,就是观察风树的长势和去礁石滩看太阳会不会升起。

“整座岛的人,每天都在为下雪做准备。据说,下雪的时候很冷,天也不会晴朗。”苦苦拍拍身上加了动物绒毛的白衣,眼睛在阳光下轻轻一眨,好像雪花从瞳孔里飘了出来,“可惜每天太阳都从海里跳出来,告诉我,今天也不会下雪了。”

看着苦苦失落的眼神,李形开始相信她所说的一切,也同样为她感到失落。

2、

太阳落下前,苦苦说想带李形去一个地方。两人横穿雪岛,来到一处岸边。前方海面上,隐现着一艘巨轮的残骸。桅杆折断,船头向上翘起,船身破损不堪,布满红色锈迹,船尾和底部还浸在水中。远远看去,就像一头战败的鲸,尸身被顶出海面示众。无数海鸟环飞,在船上筑巢。

她对李形说,这就是当初的那艘渡船。

李形回想刚才和苦苦一起环岛行走时,从没见过这艘荒船。苦苦告诉他,是路线不同的原因,这个秘密基地只有她一人知道,画一条直线,横穿雪岛,才能来到这里,目睹搁浅的巨轮。她常独自来这儿发呆,看轮船伏在岸边,像被水草缠住了,在海浪间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无法离开这里。

“小的时候,我以为它会一点点长好,重新变回一艘完整的船。”苦苦脸上又露出熟悉的神伤之色,“可这些年过去,它快烂成一摊泥了。”

“这很正常,所有事都一样,只会越变越坏。”

苦苦双眼紧盯残骸,好像永远看不够似的。她向李形抛来疑问:“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主动登上雪岛的人。你为什么来这儿?”

“想找个地方散心。”

苦苦不出声,静静地望着李形。从苦苦的瞳孔中,李形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他改了口:“想找个地方藏起来。我杀人了,也许没有,我不确定。”

“这很正常。”苦苦的反应比他想象中还要平淡,“在这样的一座岛上,这算不了什么。”

在大洋深处一座孤岛上,提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李形有股强烈的虚幻感,好像那件如噩梦一般的事情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李形望着前方的巨轮残骸,把那件事当作一个早已荒芜的故事,讲给苦苦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