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度(2)

他勉强支撑着起床,倒了杯水,喝一口,凉的。他感觉头晕目眩浑身无力,只好立刻躺下,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电影《21克》。生病前,他刚刚看过这部电影,记得电影的介绍说:不管你是否恐惧,他都会最终降临,在那一时刻,你的身体轻了21克。顾聪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又一次昏睡过去了。

之后的一些日子里,顾聪没有再看到那个白色的影子,而是陈纸生气的样子,还伴有重重的关门声。也有一次例外,陈纸是笑着的。

病好后,顾聪不止一次地坐在昏黄灯光的桌子旁,呆呆地望着那扇冰冷的房门,想象着它被陈纸重重关上时那些墙壁上落下的灰尘,他望见了那个灰头土脸的春天,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让陈纸走进了他的生活。

顾聪喜欢那些在风中飘飞的风筝。这些年,每当他从分不清年代的春天里走过时,常常看到天空中有五颜六色的风筝,他看到那些风筝总是在向更高处攀升,这种越飞越高的景象让他感到夜长梦多。

二、

你说要回到南方居住一段时间,而我依然要生活在北方。

你很早就出发了,为的是留出足够的时间,以便在登机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你不喜欢分别的场面,我就留下来,没有去机场送你。但是,飞机晚点的现象,加上不明不白的过程,总让人心生疑虑。即便一切都很顺利,你也得几个小时以后才能平安落地。

在等待之中,房间里空荡荡的。

现在,我才注意到这个房间的陈设太过简单了,除了两个一整面墙的书柜和书柜里装不下的书以外,就是两把椅子和两张带抽屉的大书桌。其中一个桌角上立着镜框,里面是我们的照片。

我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读到了第21页。然后再拿出另一本书,同样读到了第21页。我把自己读到的内容在脑子里做着比较,然后再把两本书都放回到原来的位置。这时候,我觉得其中的一本书情节非常饱满,而另一本书却空无一物。这时候,窗子外面有柳絮飘过,小区里有几个孩子在争抢着一个白色的皮球。

我坐在了电脑前,看到第一章的情节已经接近尾声,可是每一个字都残留着春天的风声。一阵风的声音伴随着一个男人来到了医院,毫无表情的医生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后,嘱咐他要按时吃药。

男人愤愤不平地走出医院时,风声变得急促起来。男人看到树枝在风中折断,路边的广告牌被风反复撕扯,发出愤怒的哀鸣。春天一开始,男人的耳边就传来了风声,此后的一些日子里,男人一直行走在那种风声鹤唳的记忆中。

男人一只手牵着身边的女人,一只手紧紧地抱着医生开的药,一步一步沿着飞沙走石的街道艰难地走回家。身后的风一直在不停地刮着,仿佛还有一个声音在说:

——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我没病,我自己知道!

我坐在台灯的光晕中,看着风在屏幕上越刮越大。

我的声音被风猛烈地吹着,隐隐地说:

——这种病人都是这样的。

男人走到家门前的时候,感到风小了很多。他想,家门以外的风真大。他拿出钥匙开门,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烦躁了。

家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很舒服,大片大片的寂静仿佛妈妈温暖的手,在抚摸着他的不安。

接下来,风声开始逐渐减弱,变得越来越小,男人感到黑暗在慢慢侵袭着他有限的安静,直到完全占有。他以为女人就在隔壁的房间,或是在厨房。可他把所有的房间都找过了,也没有看到女人的身影。

他空荡荡的目光里十分寂寞。

一场大病过后,顾聪开始思念陈纸。

在他众多粗糙的故事中,陈纸就是一只在天空中飘飞的风筝。

顾聪在Z21次的列车上时断时续地睡了21个小时后,火车就要进站了。他坐起身来,发现手里还拿着那本令陈纸着迷的书。陈纸曾经说过,等她读完了,就给顾聪讲讲书里的故事。他已经记不起陈纸说这句话时,那张干净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了,在这个夏天开始加快脚步的季节,空气中偶尔还会传来陈纸的笑声,而他已经把这本书读了21遍。

顾聪随着人流缓慢地走到了出站口。他的前后左右都是陌生的面孔,一些人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隔着拥挤的人群,顾聪打量着属于陈纸的这座城市,并没觉得和他生活的城市有什么不同。

水星街21号,这是一家花店的名字。顾聪走进灯光柔和的花店,安静地从每一朵鲜花边经过,他的目光落在花瓣上时,好像看到花瓣微微地沉了下去。两朵鲜红的玫瑰,泪水盈盈地站在角落里,看到它们,顾聪仿佛听到了一种隐隐的风声从花园的深处传来。

走在陌生的城市里,顾聪注意到了那些值得推敲的墙。很多院落里寂静无声,很多院落里又是脚步凌乱人声嘈杂,他慢慢地走着,猜测着哪一堵围墙的后面会有一座美丽的花园。关于花园的故事在他的心里已经根深蒂固了很多个春天,可是它花儿朵朵的样子自始至终都只是他的想象而已。

他想象着,在一些夏日的傍晚,夕阳常常会把花园的墙壁染成朱红色。陈纸这时就安静地坐在花朵中间,不停地自言自语,花朵们听了陈纸的话,都纷纷地抬起了头。陈纸一边抚摸着它们娇艳的花瓣,一边打量着夕阳下的墙壁。对于栖落在花园里的夕阳,她从来都是格外珍惜的。

可是画面每次都会在这里戛然而止,陈纸的声音也会缥缈而至:

——离开花园的日子,我变得耳聪目明。

从陈纸家出来,去最近的超市要步行21分钟。陈纸在这家超市里,买过两瓶还有21天就过期的草莓罐头,花了21元。那是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正值一家花店开张。一股浓淡适中的香气四处弥漫,两个年青的女孩走进了花店。

陈纸从街对面的超市走出来后,两个女孩正好从一段忧伤残缺的时光里走过。

陈纸没有办法去描述那个花店里发生的故事,她知道的很有限。这个花店好像是在一夜之间破土而出的,听说里面住着一个有些木讷的男人和一个精明强干的女人,还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女孩。

一天傍晚,天上下着很大的雨。沿着一种沉闷的雷声,陈纸在大雨滂沱中看见了这家陌生的花店。当她跑进花店那扇虚掩的门后,循着“欢迎光临”的话音,她看到一个女人正在专注地打包一束鲜艳的玫瑰。瞬间,陈纸就感到一种古老而熟悉的伤痛猝然而至。她立刻走出了花店,转身跑进了隔壁的一家小型超市。透过超市的玻璃窗,她看到花店内一些刺眼的灯光泼洒在满是雨水的街道上。

那个时候,陈纸仿佛听见了一个遥远的声音和一个陈旧的故事,它们都在努力撕扯着她的不安,多少年来认为已经遗忘的人和事,在这个雨夜疯长成了一个念头。

后来发生的事情使陈纸对这家花店萌生了一种按兵不动的敌意。花店里的小女孩和苗苗成了同桌,继而成了好友。女孩的妈妈轻而易举就得到了苗苗的喜欢。每次提起她们,苗苗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