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长篇小说)(2)

两下轻轻的敲门声后服务生进来问大家还有什么需要,说厨房的师傅要下班了。哥哥放下严肃了半天的脸说,这个服务生不错,还蛮周到的。待服务生出去后侄子嘿嘿笑着开口道:“老爸不懂了吧?这哪里是什么服务周到,不过是在提示时候不早了,是变相向客人发出的逐客令。”

濮瑜划开手机看了下时间,确实是挺晚了,嫂子开始指挥侄媳打包那些剩下的生日蛋糕和菜品,接着婆媳二人带着小朋友一起去了洗手间。侄子一手接着公司同事的电话,一手拿着菜单酒水单去楼上的收银台买单,包间里只剩下了兄妹二人。

哥哥从窗外灯火璀璨的夜色中收回目光,侧过脸对妹妹说:“阿瑜呀,听哥哥的劝,把心收一收,别总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要是觉得一个人寂寞就到家里来,我和阿珍可以陪你聊聊天,也可以一起出去逛一逛。人老了喜欢回忆从前,可是总不能整日生活在回忆里吧。年轻时的经历、情感固然美好,但毕竟一切都已过去了。而今唯一要接受的现实就是我们都老了。阿瑜的心境我懂,你是有一个心结的。其实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心结,我也有。而且我发现越老这心结越难解开。有时候看到你一个人形单影只的,我心里就不是滋味。那些年看到美院那个老陈对你那么好,我高兴得以为自己的心结会就此解开了,可谁知你却大大咧咧说你们只是要好的朋友,让我空欢喜了一场。哥哥对阿瑜的生活状态是负有责任的,人生的构成其实就是一串连环的因果,只要错过其中的一环,结局就大不一样了。也许是因为老了,最近不知为什么总在想这些事。我后悔当年自己的懦弱和自私,可后悔有什么用,世界上是买不到后悔药的。唯一希望的就是妹妹你能过得好。不说了,说多了心痛。总之哥哥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不知是因为兄妹情深或是酒后袒露心扉,还是因为什么别的,濮琦说话间眼睛里渐渐泛起泪光。

妹妹起身抽出几张面巾纸塞在哥哥的手上:“还说我一天到晚地胡思乱想,我看胡思乱想的倒是你。独身生活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挺满意这种生活的自由自在,而且越是老了越是觉得这种选择无比正确。你可别总往自己身上揽责,你又没做错什么,不要总和自己过不去。我以一名医生的身份警告你,那样对健康不利!”

哥哥濮琦的心结是源自五十年前一个阴冷的冬日。

那是农历刚刚进入冬月的一天,小雨淅淅沥沥从早上开始就一直下个不停。淫雨霏霏中不断有铁锈色的梧桐树叶自空中零星飘落,湿漉漉的地面上一片落叶斑驳。天色早早就暗了下来,这个阴郁的傍晚无论是寒风冬雨,还是落叶秃枝,都似乎有着和人一样的愁绪。

晚饭后,濮瑜照例要动手收拾桌上的碗筷,被父亲制止了。父亲说,“阿瑜先别急着收拾,你们两个都坐下,有些事情我们要共同商量一下”.说是一些事情,其实中心内容只有一个,那就是面对上山下乡,兄妹俩谁去谁留。父亲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心思细腻,为了不影响大家吃饭时的情绪,他刻意把要说的问题留在了饭后。

按当时的政策,每个家庭可留一名子女在城里。

母亲叹着气说十指连心,手心手背都是肉,让谁走都心里不舍。

其实父亲心里的倾向是让儿子走,男孩子嘛,出去闯荡吃点苦,多些人生历练也没什么不好,而更重要的是,他认为作为一个男人总要活出一种男人所特有的气概来。但是父亲没有明说,只是一直用期望和鼓励的眼神看着儿子。

十七年前同为中学教师的父亲母亲生了这对龙凤胎,夫妻俩为这对孪生兄妹起了很好听的名字,哥哥是美玉,妹妹是美玉的光泽。不过父亲有些偏爱女儿,在他眼里美玉的光泽要胜过美玉的本身。

那晚哥哥濮琦一直低头不语,时而会抬头看看母亲,随即用眼角的余光瞟一眼一脸凝重的父亲,他最终也没有表态。濮瑜低着头用手指绕弄着自己的辫梢,有几次抬起头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时间在难堪的沉寂中走过,父亲看着儿子说:“要是都没想好那就再花点儿时间考虑考虑吧。”于是濮瑜立起身挽了两下袖子开始收拾那些桌上的碗筷。

夜里,一向倔强的濮瑜把头蒙在被子里无声地哭了。她在父亲的眼神里看到了父亲的心迹,多少年来她和父亲之间就有一种心灵上的相通。她也知道母亲偏爱哥哥,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在兄妹俩去留问题上,母亲态度的不偏不倚就说明了这种倾向。同学中有两个下乡对象的家庭大多是男孩子走了,在常人看来女孩子是弱者,应该在这场不可预测未来的激流旋涡中得到更多的关爱和保护。

委屈难过之后一阵困意来袭,濮瑜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梦中她梦见了老师、同学还有学校,她在学校的门楼前和老师同学们话别。门廊里的风挺大,门楣上方那个大红横幅被风吹得啪啪作响。

濮瑜最终做出了走的决定,她不想让父亲为难,也不想让家里的气氛一直紧张,那她就要自己坚强起来,下定决心走出去。

青春是生命里刚劲的季风,它的风力足以吹散时而密布的阴云,让阳光照进一颗憧憬之心。

学校的知青办里人头攒动,黑板上公布有淮北和黑龙江林场两种去向选择。夹在人群里的濮瑜正为何去何从而犹豫不决时,身边一个面孔白净戴了副透明框眼镜的男生偏过脸笑着问了她一句:“怎么,濮瑜还没有决定报哪里?”

濮瑜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望着眼前这个能叫出自己名字的陌生男生,她显得有些局促又茫然。

“我是五班的丁聪,你可能不认识我,不过应该记得一年级时的’岁寒三友吧?”男生说完又笑了,露出了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濮瑜想起来了,一年级下学期语文老师搞过一次诗词笔会,自己的一首《咏梅》作为优秀作品,被收进了学校油印的小册子《中学生文汇》。而同在岁寒三友题目下的一首《青松》作者就是丁聪。于是,她冲丁聪腼腆一笑:“这个当然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