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天前,赵括问王小王,如果骡子知道自己不能繁衍,还会继续活着吗?王小王不明白赵括的意思,他只跟赵括说,那是骡子的问题,不是我们人类的问题。
7月的雨来得急,去得也急,一场雨,短短几分钟,把土地淋成深棕色。考察队驻扎万里乡已有一周,没寻到东北虎的踪迹。几日的野外考察,除了在落叶上发现了几堆狍的粪便,并没有太多发现。东北虎作为典型的大型猫科动物,有在树下排尿液的习性,有时会用身体摩擦树干,或者站起来将前爪搭在树干上,甚至抓掉树皮。考察队努力寻找东北虎可能留下的生活痕迹,一周过去,没有任何进展。考察队决定撤回总部,留下赵括和王小王两人驻扎此地,进行为时三天的收尾工作。
依据当地村民提供的线索,有一只东北虎曾出没在山脚的柞桦林内。村民说,千真万确,他看见了,是那只老虎咬死了他的骡子。村民领着考察队到院子的磨盘处,指着泥土地说,就在这儿,还能看见血呢。实际上,赵括没有看见地上的血,但村民分明说有。晚上赵括躺在床上和王小王说起此事,王小王心不在焉地说,要怪就怪7月的雨,不对,也可能怪6月的、5月的雨,谁让这里的雨像个多愁善感的诗人?赵括听出来了,王小王是在暗讽他,但赵括并不在意。写诗的习惯赵括记不清是何时养成的了,他从没跟别人说过,包括阮雨。
那晚的酒局上,王小王骂赵括傻,是不是还舍不得阮雨?赵括不说话,高度白酒连喝了两杯,烧得整个胸腔都痛。赵括倒在王小王身上,鼻子贴着王小王的衬衣,隐隐有种熟悉的气味。赵括起身的时候,王小王发现自己左胸口的衬衣湿了些,问赵括是不是哭了,赵括不回应,王小王说肯定是哭了。赵括倒不觉得丢脸,掏出口袋里巴掌大的小本子,读他上午从民政局出来后写的那首诗的时候,也没觉得丢脸。反而是王小王,那团印在衬衣上没一会儿便挥发掉的泪渍,以及经由赵括夹杂山东口音大声念诵的一段小诗,都让他羞愧不已。
2、
离万里乡还有一公里远的时候,考察队的大巴车停在了路边。喇叭嘀嘀嘀按个不停,车上人开始骚动。赵括坐在车厢靠后的位置,透过侧车窗看不见前方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有人在前面喊了一声,哪儿来的畜生!赵括打开车窗,将脑袋尽可能探出,看见一个棕灰色的浑圆的屁股半隐半显地躲在车头后。屁股上粗短的尾巴像个干燥的毛刷,像是人为所致。赵括问前座的同事魏璐前面出了什么事。魏璐笃信地说是骡子,骡子挡了路。赵括不解,问魏璐怎么知道是骡子。魏璐的脑袋先扭转回去,留下一句,给个屁股我就能认出来。魏璐的口气似乎是觉得赵括在质疑她的专业素养。魏璐的确是这方面的专家,赵括没再多说,身子倒回了座椅里。
考察队撤离后,当晚,王小王独自去了乡里的灯会。他象征性地问了一句赵括,赵括摇摇头,王小王便转身出了门。万里乡地处偏僻,附近没有旅店,考察队借住在乡中学的教师宿舍。大部队撤离后,剩下赵括和王小王两人,分了两间。两间相邻,赵括睡觉打鼾,墙体隔音不好,王小王半夜听见,穿一条内裤爬起来朝着赵括的门踢上一脚,又躺回床上。鼾声断了一会儿,没多久又继续。王小王睡不着,翻来覆去,把床板滚得咣咣响。阮雨曾跟王小王说过赵括的鼾声,王小王回想起来,当时似乎是这样说的,“他打鼾,让我觉得很安全,这很奇怪,我从没跟别人说过这些,你也保证不能跟别人说”。王小王问阮雨不能跟别人说什么。“所有,你知道的一切。”王小王又问那为什么要跟他说。“不知道,我控制不住地想说,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也会告诉别人。”此时,硬板床终于不再发出咣咣的声响。
当时空中有雨点落下来,落在王小王的鼻尖上,凉凉的。灯会里的人似乎没有丝毫察觉,仍然喧嚷一团。从前不知道,乡里的灯会可以这般热闹。王小王一时羡慕起这里相对封闭落后的生活,他觉得他看见了很多人生活的纯粹和真实,这让他莫名产生了一种幸福感。可这幸福感很快便被几声惊栗的嘶叫扯碎了。王小王循着声音找过去,从人群里费力穿插,那声音又催促着人群蠕动,被推着往前。其中夹杂着细细碎碎的对话,王小王听不太懂这里的方言。这时,那声音突然消失,王小王一时失了方向,困在了人群中。
3、
赵括挺在硬板床上,闭着眼睛,耳机里放的是皇后乐队的歌。下午的时候,他看了王小王整理的考察材料。看到一半,材料散落在桌,赵括坐在桌前的一把旧木椅上,眼睛闭着,他能够觉察出王小王心不在焉。
一年前,赵括被提为组长,王小王请假回来突然要改口叫赵组长,自然是觉得不习惯。赵括母亲托王小王捎给赵括的东西在车的后备厢放了一周。赵括始终没向王小王问起此事,王小王以为是这对母子暂未联系过的缘故。那袋东西王小王看过,是些赵括母亲自己做的蜂蜜和桂花糕,放得住,也不是多么名贵的东西,王小王心里没什么负担。王小王没跟赵括说他要回老家,也没透露回老家的原因,甚至对主管领导的请假理由也说了谎。
父亲的葬礼上,王小王看见了赵括的母亲卢芳,他听人说卢芳去年年底找了个老伴儿,卢芳看上去气色红润,跟自己的母亲站在一起,倒是母亲相形见绌。父亲一走,这两个女人的路或许将更加不同。卢芳问了两句赵括的近况,王小王礼貌回应她说赵括忙,单位离不开他。卢芳兴许没听出王小王语气里的酸意,难掩脸上的欣喜之色。葬礼后的酒席上,卢芳把东西交给了王小王,说了几句拜托的话,同时也请王小王不嫌弃。总共两袋,都是同样的东西。忙完一天回到家,母亲把在酒席上打包的菜热了热,喊王小王吃饭。王小王盯着那桌菜,没动几筷子,说没胃口,起身回了卧室。父亲的离开并没有摧毁这个家庭,三角形是最坚固的图形,王小王想,也许他们一家三口从来都不是彼此支撑生活的。
高中的时候,住校,一个月回一趟家,王小王通常周五下午和赵括一起坐车,去赵括家,吃过晚饭,待到八点。两家相隔一条街,王小王八点一刻回到家,家里的灯还没亮。对母亲来说,加班是常态,母亲是自愿加班。王小王曾跟母亲说过,不如跟卢芳找些手艺活儿,来干,话说出口,反而被母亲说了一通。大概意思是吃了赵括家的饭,认了赵括的妈,眼看着王小王的爹不争气,要是自己再干手艺活一家都得饿死。王小王那时便已隐约体察出,母亲心里日渐一日堆着怨念。只是王小王并不知这些怨念的来由,对他来说,生活就是这样,活着,趋于生命的本能迈开两条腿走路,吃饭,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