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凤尾竹(小说)(2)

2、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着老婆去了物业办,物业老张说只知道住了俩老人,其他情况不清楚。

老婆说,要你们物业干什么吃的?小区住进啥人都不知道?楼道里安了什么设备都不过问?

老张说,好我的冷处长,咱厂的家属楼卖给个人多少年了,物业哪里管得住?

老婆说,那这事归谁管?

老张说只能找主家,要么找公安。

老婆悻悻朝回走,一路跟谁也不搭腔。进得单元门,她连着咳了几声,紧走几步,抬头见三楼扶栏上仰着个迷彩服,就立即大声喝道,谁在楼道里抽烟?

迷彩服哧溜转过身,不叫抽?嘿嘿,不叫抽阿就不抽了。说着就把烟蒂朝栏杆上摁。

我老婆已经到了跟前,指着栏杆威严地说,擦掉!

那保姆愣了愣,阿擦、阿擦,说着捏住袖口擦起来,边擦边赔着笑脸问,大妈早早去锻炼了?

大妈?我有那么老吗?我老婆的表情更难看了。

哦,不老不老,嘿嘿,那保姆赶紧又恭维,你们城里人,眉眼看不出老不老。

我赶快上来解围,你就叫她冷姨吧,大家都这么叫。

冷……嘿嘿,世上还有姓冷的?保姆在屁股上边擦手边自语,一抬头,见我老婆眉头上那俩“苍耳”快要崩开了,赶紧说,冷姨好、冷姨好,阿姓苟,叫小山,阿家这姓也稀少。

老婆竟扑哧笑了,不过语气依然很凌厉,你的名字倒是不稀少。

我进一步为他解围,对他说,我老婆得过气管炎,以后你要抽烟,要么到院儿里,要么去阳台上,安厂长家的阳台不是没封吗?

他说,阳台上不能抽,人家有监控。

我就问,为什么到处安监控?你家主人是干啥的?

他说,阿也说不清,合同是家政公司签的,阿才来十几天,前几个都干不下去,才派阿来了,阿是男的,有力气。说着握起拳,比了个秀肌肉的动作。

我问,你哪里人?

他说垒梁的,晓得吗?垒梁,山西最有钱地方,到处是煤矿。

我乐了,是吕梁吧?

他嘿嘿笑,说对对,垒梁,垒梁,阿的普通话没你们说得好。

逗得我老婆又笑了,说,你的“阿”比我说得都标准。

小山的脸马上红成了猴屁股,说阿改,阿改,以后不说“我”了。

弄得我老婆越发哭笑不得。

下午去买菜,跟他又撞见,见我买得多,就说老哥我帮你拿上些。我说,你的“阿”果然改得快。不过,你叫我老婆冷姨,咋能叫我老哥?

他说,我看见冷姨的头发都花白了,你的还黑黢黢。

我哈哈笑,说我这是伪装的,我老婆爱本色,她要听见,你又得挨克。

他小绿豆眼眨巴两下,说你老婆真厉害,眼睛、嘴,比山里长的刺芥还扎人。

我说有那么厉害吗?

他说有,还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也怕她?

我笑,说可不是,要不大家怎么不叫我老张,叫冷伯?

他惊讶地睁大眼,原来你不姓冷啊?

我说,是呀,奇怪吗?

他嘿嘿说不奇怪、不奇怪,转而问,冷姨原来干啥的?

我说搞政工的。

他小绿豆眼又骨碌两下,那你呢?

我?搞技术的。

他咧长了猴下巴,我一看你就是个大知识分子。

我嘟起五官说,我老婆的文凭比我高多啦。

他笑得眼睛都没了,说看你也是个怕老婆鬼。说得我脸颊还真红了。

3、

那晚看完《新闻联播》,老婆迫不及待拿起她的葫芦丝练习起来。

我呢,带着任务敲开对面301 的门。开门的是位中年女士,卷发,戴围裙,听了我的介绍,客气地将我延至客厅。

沙发上坐着位白发老先生,女士说来人了,他仿佛没听见,我主动过去跟他握手问好,他瞅都不瞅我一眼,继续盯着电视屏幕。那女的笑笑,说你坐吧,然后走进厨房去。

我待在那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搞不清这位老同志为何这般不友好,更厘不清这两位是父女关系,还是“梨花海棠”.忽然听见阳面卧室里有人说话,我便朝那面踱过去。

里头说话的是小山,他正给一位卧床者收拾屎尿,边擦拭边絮叨,臭死了、臭死了,你老人家总是拉下了才呼叫。

我鼻孔即刻灌满浓烈的气味,搞得又是进退维谷。好在小山抬头看见了我,嘿嘿说,冷伯你来啦?快离远些离远些,不然会呛死你。我才趁机赶快退回客厅里。

那位女士从厨房出来,见我还站着,又说你请坐,然后解下腰里的花围裙,再去衣架上取外套。

我忙问,晚上不跟父母住?

她说,我是钟点工,只负责一日三餐和打扫房间,看护老人的事儿,由男保姆负责。

我问,那老人的子女呢?

她说,在国外。

几个子女?

两儿一女。

我惊讶起来,三个儿女都在国外吗?

她说,可能是,反正一个也没见过。

那你们怎么联系?

她抬手指指天花板,上头也安了个黑黑圆圆的东西。说完她过去跟小山打了声招呼,便朝门外走。

小山在里间喊,黄姐你注意安全!

我趁隙到其他房间看了看,见每间都有一个摄像头,忽然感到很不安,甚至有一点慌乱,仿佛头顶悬着个千斤闸,随时都要掉下来,又仿佛自己是个偷窥者,随时都会被发现,于是赶紧又退回客厅。正寻思要不要离开,老先生突然站起来,竖起右手大拇指高声冲我说,我的孩子们,个个是这个!说着展开双臂,做了个雄鹰展翅的动作。又说,我从小教育他们,要放飞理想,放飞理想。

我吓了一跳,为不失礼节,只好也竖起大拇指,同时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他个子比我高出半个头,至少一米八,人又瘦削,越显得颀长,简直像根旗杆子。我笑问,老先生高寿?

他叉开虎口比画个“八”,又朝背后房间指一指,拇指食指中指捏一起,然后勾了个“九”.哦,我明白了,他八十,屋里的老伴儿七十九。我说老先生好福气,他呵呵点点头,上牙床露出一排空洞的豁口。

小山拎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出来,说,冷伯你先坐,我下楼扔了这些擦屁股纸,顺便抽根烟,不然嘴里、鼻子里都是屎尿味。

我说你快去吧,我也回去了。

刚走到门口,突然又听到丁冬一声响,接着是一个机器少女语音的呼叫,“我要解手,快来帮我。”

我还没反应过来,小山已撒腿跑回卧室,边跑边说,阿老天爷,刚收拾干净,你又拉下了。

看来还是远程监控啊。听完我的汇报,老婆把葫芦丝朝茶几上一丢,眉头又蹙起来。

我说要不就算了,他安就安着吧,反正咱俩“退伍兵”,有啥怕见人的?

老婆说不行,每天进出被盯着,像坐了监狱,算怎么一回事?

我说,估计是为了观察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