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苏博约最后一次收到他妻子发来的小视频。他的房,他的床,他的妻子,还有一个不是他的男人。视频刚好十五秒,是经过精心剪辑的。他看完后就若无其事地关了手机。他妻子是个懂得挑选时间的女人。他当时正在参加他父亲的葬礼,周围坐满了披麻戴孝的亲戚朋友,师公念诵的经文快要接近尾声。他嘲弄地看了孝亭里的遗像一眼。他父亲妆容整洁,白衬衣黑西装领带,日晒浪打了一辈子,终于有了一次衣装光鲜的机会。
苏博约办完了他父亲的丧事,当天晚上就跟他堂哥出海捕鱼。渔船是在凌晨三点左右出发的。月光把夜空照得像一块云母。到了渔场时,东方的一抹胭脂红正睡眼朦胧,西边的月色又逗留不去。它们竞相抢夺天空顶点的绝佳座位,好看他的笑话。他从未遇过那般敌意的清晨,想起他要做的事,一种恶心感就潮起潮落。他后来用一种文学的语言去掩饰,海浪和渔船蓄谋已久,他的五脏六腑出现了自杀倾向,用呕吐去掩饰它的虚弱。他堂哥对他一无所知,到了他的晕船反应,调侃了他几句。
苏博约拿出了他父亲的骨灰坛。
前天他去火葬场领骨灰时,工作人员从他父亲的骨灰堆中挑出了一个脊椎骨,说是佛骨。他细看之下,确实有点像盘腿合掌的人。工作人员说有这种骨头的人,生前一定是经常拜佛的。他当时用鼻腔冷笑了一声。一回到家,他就挑出那块佛骨,压成了粉。
他堂哥后来跟他妻子提起他时,脑里总会浮现他拿着骨灰坛的笑容。
不知这父子是结了咪垓仇了,他说。
苏博约满脑子只有一个撒掉他父亲骨灰的执念,没留意到身边还有一个观众。他对着他父亲的骨灰坛,想起了他回家奔丧的当天,他大伯告诉过他的事。他大伯表示火葬场那边已经打点好了,三万块就可以出个火葬证明,几位叔伯也商量好了,出殡就是做做样子,送去火葬场的也是空棺材,到了半夜,他们就会把他父亲的大体抬去落葬。他还说苏博约的父亲死前有交代过不要烧他的。他大伯自然是不知道的,当他说了最后那句话时,火葬场那位主管就注定赚不到那笔钱了。
苏博约把骨灰坛抱得太紧,也抱得太久了。它记住了他的体温。他犹豫了。那天的风是从海浪中生起来的,刮得他老了好几岁。海水向他展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态度,浩浩荡荡。放眼望去,每一片鳞波都对他虎视眈眈。后来,当苏博约从祖屋翻出他父亲的皮影戏具时,他才意识到与他父亲相关的,对他都是抱有敌意的。那天清晨,他一生的过往在那片强横的海的面前都毫无意义。他就在那个时候,第一次对那片海产生了恐惧心。原来他父亲每天都从那种怪物的口中讨食。当他意识到那一点时,那骨灰坛盖无论如何是打不开了。不管是在当时还是往后,苏博约都不打算隐瞒将他父亲挫骨扬灰的意图,没人敢问,他自然就不说了。
那时,他堂哥已经在起网解鱼,带鱼,狗肚鱼,铜蟹,八爪鱼,虾姑,分品类丢入不同的鱼桶。那些鱼虾在生命逝去的地方挣扎,它们并非为了食物而死,只是看不见生活里的白丝网,一头撞了进去。苏博约为它们感到不值。
景文叔来串门是在那天的黄昏。他来时苏博约还在二楼卧房休息,消解晕船带来的眩晕残影。景文叔还未习惯他父亲的去世。一个人坐在客厅的茶几旁,一个人自斟自饮,一个人离去。苏博约清楚他不是为了茶水而来,也就没有下楼接待。
苏博约坚信像他父亲那样的乡村小人是没有缅怀价值的。他的忿怒并非没有缘由。他八岁那年,他奶奶出殡。他母亲是基督徒,拒绝在他奶奶灵前跪拜。她说吃教的是不可以拜祖公的。他父亲打了她一巴掌,当场把她赶回了娘家。苏博约一直都很清楚,他奶奶从发病到逝世,他母亲天天都在教堂为她祷告。那时候的他看不清他父亲眼里的光影,没有勇气站出来。成年后的他,回想起当时那一幕时,他父亲眼里的坑坑洼洼就无处躲藏了,那简直就是一座悲苦的钟乳石山洞。他猜测那里一定藏着一个黑暗的秘密,重若山海,深得无人敢往里探看。
苏博约也有个秘密。当时他母亲离开时,他哭着跑上去拉住她,他父亲一脚踢在他的腰上。那一脚导致他脊椎损伤,落下了一个人事不举的病根。那个秘密太过于隐晦,以致于在后来的无数次父子纠葛中,所有人都站在了他父亲的一方。
那晚,苏博约躺在床上,直到听到了海浪声,才注意到夜已深了。那天的夜是从浅浅的海湾走过来的,跨过村子,消失在深邃的狮山。苏博约打开了手机,他妻子发过来的小视频被他删除了。那些年,他收到过很多类似的小视频,两只裸体的丑陋动物做着身而为人的他所做不到的事。他是在结婚的第三年,才嗅到他家那张主人床有了其他男人的气味,自此他就再也没有踏入那卧房一步。后来他跟生意合作伙伴闲聊时,多次强调无性婚姻是需要付出的。没人发觉他原来是在说他自己。在他那场婚姻中,他妻子是被牺牲的一方。这也决定了他收到他妻子发来的示威视频时的反应。他不会生气,连抱怨的念头都不敢有,妻子给了他一个家庭,一个立足之地。